论书

〔宋代〕苏轼

书必有神、气、骨、血、肉,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

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

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

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方其运也,左右前后,却不免攲侧,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绳,此之谓笔正。柳诚悬之言良是,古人得笔法有所自,张长史以剑器,容有是理,雷太简乃云闻江声而笔法进,文与可亦言见蛇斗而草书长,此殆谬矣。

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独以其小儿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笔。不然,则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书也。

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

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书”,此语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此弊之极,遂至于周越仲翼,无足怪者。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王荆公书得五法之法,然不可学,无法故。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稍得意似杨风子,更放似言法华。欧阳叔弼云:子书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觉其如此。世或以为似徐书者,非也。

作品简介

《论书》见诸《东坡集》,历代翻刻本甚多,较为珍贵的是宋蜀刊大字本四十卷,十行十六字,缪荃荪有残帙,存第四、第五、第十、第十一等五卷;今有上海书画出版社的《历代书法论文选》选录本传世。

翻译注释

翻译

书法作品一定要有精神、气韵、骨力、肥瘦、浓淡,五者缺一则不成为书法。

书法要先学好正书,进而再学习行草。未能正书而写行草,就像未读过庄子之语,而动辄口出玄言,这不是真正的道家。

人的相貌有美丑之分,然君子与小人之态,无法掩饰;言语有雄辩与不善言辞之别,然君子与小人的气质,瞒不住人;书法有工有拙,然君子与小人的心性,却无法混淆。

大凡世人所贵,必贵其难。楷书难以飘洒生动,草书难以严肃持重,大字难以紧密不散,小字难以宽绰疏朗。

执笔没有定法,要使掌心虚空而放松。欧阳修对我说:应当以手指运笔而手腕不动,这句话说得真妙。运笔时,笔前后左右顺势运转,免不了会出现攲侧,当笔停止,笔管竖直,笔锋与笔管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时,这就是笔正。柳公权的话有道理,他说古人笔法都有原由,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笔法,也许有一定的道理。雷太简说他闻江流水声而使笔法大进,文与可也说观蛇争斗而草书有长进,这就有点靠不住了。

王献之小时候学习书法,父亲王羲之从其后拽取毛笔而未能夺掉,便知献之长大之后必然能在书法方面名世。我认为善书者不在于执笔牢与不牢,信手写来而不失笔法,这才是懂得用笔的奥妙。然而王羲之看重献之的原因,在于他执笔稳重,精力集中,专注于笔。否则,天下有力气的人,个个都成书法家了。

废笔成堆,磨墨成池水,达不到羲之也能有献之的水平。笔用秃千管,墨磨研万锭,不成张芝也能比上索靖。

书法初始时不要刻意求佳,应放松随意,自然能达佳境。草书的学习虽然是靠积累而成但它的要点是为了书写的快速。古人说“时间仓促来不及作草书”,此语不对。如果匆匆忙忙之际来不及作草书,而是平时闲静之时用心于草书,这种错误的观点,一直影响到周越、仲翼等人,也就不足怪了。我的书法虽然不太好,然而能自出新意,不拘泥于古人,这是我最大的快乐。

王安石的书法得无法之法,正因为他自出机杼而“无法”,所以不可学。我的书法如果尽心创作,风格则如蔡襄,如果得意而作,风格则如杨凝式,如果放纵作书,风格则似言法华。欧阳说:“你的书法很像李北海。”我也感觉是这样。有人认为我的书法像徐浩,是不对的。

注释

(1)阙:同“缺”。

(2)庄语:《庄子》之语。

(3)放言:大话,玄言。

(4)辩讷:辩,善于辩解、辩论。讷,说话迟钝,不善言辞。

(5)结密而无间:结构紧密而不散疏。宽绰而有余:结体疏朗而宽松。

(6)虚而宽:虚空而宽松,指执笔不要僵化,要灵活自然。

(7)欧阳文忠公:即欧阳修(1007—1072),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谥文忠,故称文忠公。

(8)柳诚悬:即柳公权(778—865),唐代著名书法家。字诚悬,京兆华原(今陕西耀县)人。书法骨力遒健,结构劲紧,自成面目,与颜真卿并称“颜柳”。

(9)张长史:即张旭,唐书法家。字伯高,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官至金吾长史。草书最为知名,逸势奇状,连绵回绕,具有独特风格。

(10)雷太简:即雷简夫,字太简。宋同州郃阳人。自号“山长”。宋朱长文《续书断》云:“简夫善真、行书,尝守雅州,闻江声以悟笔法,迹甚峻快,蜀中珍之”。

(11)文与可:即文同(1018—1079),梓州永泰(今四川盐亭东)人。字与可,号笑笑先生,善诗、文、画竹,书法各体兼工。

(12)献之:即王献之,东晋书法家。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逸少:即王羲之。东晋书法家,字逸少,琅邪(今属山东)人,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人称王右军。

(13)献之:即王献之,东晋书法家。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逸少:即王羲之。东晋书法家,字逸少,琅邪(今属山东)人,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人称王右军。

(14)笔成冢:宋朱长文《续书断》云:“释怀素字藏真,长沙人也,自云得草书三昧。始其临学勤苦,故笔颓萎,作笔冢以瘗文。”

(15)墨成池:晋卫恒《四体书势》云:“弘农张伯英者,因而转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

(16)张芝:字伯英,东汉时敦煌人,好书,善章草。

(17)索靖:西晋书法家。字动安,敦煌人,张芝的姐孙。

(18)匆匆不及草书:谓时间仓促来不及作草书。不及,亦作不暇。

(19)周越:宋仁宗时人,字子发,能书,集古今人书并更体法。仲翼:宋仁宗时人。朱长文《墨池编》云:“工草、隶,颇有时誉。”

(20)王荆公:即王安石(1021—1086)。北宋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字介甫,号半山。封荆国公,世称荆公。《宣和书谱》谓荆公作行字,率多淡墨疾书,未尝经意。

(21)言法华:释言法华,宋代僧人,工书。

(22)欧阳叔弼:欧阳,字叔弼,宋时人,登进士乙科。知襄州。善文事,有文集。李北海:即李邕,字泰和,官至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唐代著名书法家。

全文拼音版

lùnshū
shūyǒushénxuèròuzhěquēwèichéngshū
shūbèizhèngshūérwèixíngcǎowèinéngzhèngshūérnéngxíngcǎoyóuwèichángzhuāngérzhéfàngyánshìdào
rénmàoyǒuhǎochǒuérjūnzixiǎorénzhītàiyǎnyányǒubiànérjūnzixiǎorénzhīshūyǒugōngzhuōérjūnzixiǎorénzhīxīnluàn
fánshìzhīsuǒguìguìnánzhēnshūnánpiāoyángcǎoshūnányánzhòngnánjiéérjiānxiǎonánkuānchuòéryǒu
dìngyào使shǐérkuānōuyángwénzhōnggōngwèidāng使shǐzhǐyùnérwànzhīzuìmiàofāngyùnzuǒyòuqiánhòuquèmiǎndìngshàngxiàyǐnshéngzhīwèizhèngliǔchéngxuánzhīyánliángshìrényǒusuǒzhāngzhǎngshǐjiànróngyǒushìléitàijiǎnnǎiyúnwénjiāngshēngérjìnwényánjiànshédòuércǎoshūzhǎngdàimi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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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政治家,与父苏洵、弟苏辙并称“三苏”。其诗、词、散文成就卓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词豪放洒脱,开宋词豪放派先河,代表作有《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却豁达乐观。书法、绘画亦有造诣,是中国文化史上罕见的全才。

苏轼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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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范增论

〔宋代〕苏轼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如彼雨雪,先集为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之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古代文论选段

〔先秦〕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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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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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三国论

〔宋代〕苏辙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以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论毅力

〔近代〕梁启超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败?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

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迭乘。无论事之大小,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必无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意气,透过此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

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顺。盘根错节之既经,而随有应刃而解之一日。旁观者徒艳羡其功之成,以为是殆幸运儿,而天有以宠彼也,又以为我蹇于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讵知所谓蹇焉、幸焉者,皆彼与我之相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与否,即彼成我败所由判也。更譬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常相参伍。彼以坚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过之,而后得从容以进度其顺。我则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终不可达也。

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成败之数,视此而已。

患盗论

〔宋代〕刘敞

天下方患盗。或问刘子曰:“盗可除乎?”对曰:“何为不可除也?顾盗有源,能止其源,何盗之患?”或曰:“请问盗源?”对曰:“衣食不足,盗之源也;政赋不均,盗之源也;教化不修,盗之源也。一源慢,则探囊发箧而为盗矣;二源慢,则操兵刃劫良民而为盗矣;三源慢,则攻城邑略百姓而为盗矣。此所谓盗有源也。”

丰世无盗者,足也;治世无赋者,均也;化世无乱者,顺也。今不务衣食而务无盗贼,是止水而不塞源也;不务化盗而务禁盗,是纵焚而救以升龠也。且律:使窃财者刑,伤人者死,其法重矣;而盗不为止者,非不畏死也,念无以生,以谓坐而待死,不若起而图生也。且律:使凡盗贼能自告者,除其罪,或赐之衣裳剑带,官爵品秩,其恩深矣;而盗不应募,非不愿生也,念无以乐生,以谓为民乃甚苦,为盗乃甚逸也。然则盗非其自欲为之,由上以法驱之使为也。其不欲出也,非其自不欲出,由上以法持之使留也。若夫衣食素周其身,廉耻夙加其心,彼唯恐不得齿良人,何敢然哉?故惧之以死而不惧,劝之以生而不劝,则虽烦直指之使,重督捕之科,固未有益也。

今有司本源之不恤,而倚办于牧守,此乃藏武仲所以辞不能诘也。凡人有九年耕,然后有三年之食;有三年之食,然后可教以礼义。今所以使衣食不足,政赋不均,教化不修者,牧守乎哉?吾恐未得其益,而汉武沈命之敝,殆复起矣。故仲尼有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推而广之,亦曰:“用兵吾犹人也,必也使无战乎!”引而伸之,亦曰:“禁盗吾犹人也,必也使无盗乎!”盍亦反其本而已矣。

爰自元昊犯边,中国颇多盗,山东尤甚。天子使侍御史督捕,且招怀之,不能尽得。于是令州郡:“盗发而不辄得者,长吏坐之。”欲重其事。予以谓未尽于防,故作此论。

(《宋文鉴》卷九十五,有删改)

典论·论文

〔魏晋〕曹丕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幹著论,成一家言。

王羲之传论

〔唐代〕李世民

书契之兴,肇乎中古,绳文鸟迹,不足可观。末代去朴归华,舒笺点翰,争相夸尚,竞其工拙。伯英临池之妙,无复余踪;师宜悬帐之奇,罕有遗迹。逮乎锺、王以降,略可言焉。锺虽擅美一时,亦为迥绝,论其尽善,或有所疑。至于布纤浓、分疏密,霞舒云卷,无所间然。但其体则古而不今,字则长而逾制,语其大量以此为瑕。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兼斯二者,固翰墨之病欤!子云近世擅名江表,然仅得成书,无丈夫之气。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卧王濛于纸中,坐徐偃于笔下。虽秃千兔之翰,聚无一毫之筋;穷万谷之皮,敛无半分之骨。以兹播美,非其滥名邪?此数子者,皆誉过其实。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六国论

〔宋代〕苏轼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其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不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俊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犹鸟兽之有鸷猛,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不察也。

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亦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其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过赵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谓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

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论书·上篇

〔宋代〕黄庭坚

《兰亭》虽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为准,譬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所以为圣人。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学《兰亭》者,多此也。鲁之闭门者曰:“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可以学书矣。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笔前耳。承学之人更用《兰亭》“永”字以开字中眼目,能使学家多拘忌,成一种俗气。要之右军二言,群言之长也。

东坡先生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如《东方朔画像赞》《乐毅论》《兰亭禊事诗叙》。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结密而无间,如焦山崩崖《瘗鹤铭》、永州摩崖《中兴颂》、《李斯峄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诏。近世兼二美,如杨少师之正书行草,徐常侍之小篆。此虽难为俗学者言,要归毕竟如此。如人眩时,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黄皂白,亦自粲然。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侧笔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古人作《兰亭序》《孔子庙堂碑》,皆作一淡墨本,盖见古人用笔,回腕余势。若深墨本,但得笔中意耳。今人但见深墨本收书锋芒,故以旧笔临仿,不知前辈书初亦有锋锷,此不传之妙也。

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

草书妙处,须学者自得,然学久乃当知之。墨池笔冢,非传者妄也。

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

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

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不难工矣。

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古人学书,学其二处,今人学书,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恶处,如今人作颜体,乃其可慨然者。

楷法欲如快马入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