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图记

〔元代〕刘因

是图,唐、宋、金源诸画谱皆有,评识者谓惟李伯时山庄可以比之,盖维平生得意画也。癸酉之春,得观之。唐史暨维集之所谓“竹馆”“柳浪”等皆可考,其一人与之对谈或泛舟者,疑裴迪也江山雄胜,草木润秀,使人徘徊抚卷而忘倦,浩然有结庐终焉之想,而不知秦之非吾土也。物之移人观者如是。而彼方以是自嬉者,固宜疲精极思而不知其劳也。

呜呼!古人之于艺也,适意玩情而已矣若画,则非如书计乐舞之可为修已治人之资,则又所不暇而不屑为者。魏晋以来,虽或为之,然而如阎立本者,已知所以自耻矣。维以清才位通显,而天下复以高人目之,彼方偃然以前身画师自居,其人品已不足道。然使其移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其身,则亦不至于陷贼而不死,苟免而不耻。其紊乱错逆如是之甚也。岂其自负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节,将处己于名臣乎?斯亦不足议者。

予特以当时朝廷之所以享盛名,而豪贵之所以虚左而迎,亲王之所以师友而待者,则能诗能画、背主事贼之维辈也如颜太师之守孤城、倡大义,忠诚盖一世,遗烈振万古,则不知其作何状。其时事可知矣!后世论者,喜言文章以气为主,又喜言境因人胜,故朱子谓维诗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程子谓绿野堂宜为后人所存,若王维庄,虽取而有之可也。呜呼!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凡可以为百世之甘棠者,而人皆得以刍狗之。彼将以文艺高逸自名者,亦当以此自反也。予以他日之经行,或有可以按之,以考夫俯仰间已有古今之异者,欲如韩文公《画记》,以谱其次第之大概,而未暇,姑书此于后,庶几士大夫不以此自负,而亦不复重此,而向之所谓豪贵王公,或亦有所感而知所趋向焉。

三月望日记。

作品简介

《辋川图记》是元代理学家刘因创作的一篇散文。此文由图本身写起,先赞其画面优美,能移人心志。继而引出议论:高超的画艺仅是小技,与士大夫修己治人的大节无关,并以王维本人在被俘以后降贼失节的经历为佐证。批评王维在安史之乱中接受伪职、后来又以名臣自居的行为,歌颂了因抗敌而英勇献身的颜真卿。全文用典简洁明了,笔势摇曳多姿,运用对比手法,议论犀利精当,推理清晰严密,充分表现了作者“理融而旨远”的写作特色。

创作背景

《辋川图记》此文作于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其时元兵攻伐南宋正急,而南宋封建统治阶级却只图安富尊荣,作出许多丑恶的行为。作者有感于心,为特地提出以品格气节为重,故以王维的《辋川图》为引作此文。

翻译注释

翻译

这幅《辋川图》在唐宋金的画谱里都有收录,评论写题跋的认为只有宋朝画家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能够用来与之相比,这大概算是王维一生中得意的作品之一。1273年的春天,我有幸能够观赏它。唐代历史著作和王维集子里所说的“竹馆”“柳浪”等景点都可以在画作中得到考证,其中的一个时而与王维对坐谈话时而一起乘船漫游的人可能就是裴迪。画面上江山雄伟奇丽,草木滋润秀美,让人对着画流连赏玩以致忘了掩卷,情怀高雅从而萌生在那里构筑庐舍,度过晚年的想法,却不知道画里的陕西早已不是祖国的土地了。外物能够让人陶醉,观赏画的人就像这样,但那画画的人用这种技巧自我娱乐时,原本就应该是用尽心思而不知道疲劳的。

哎呀!古代的人对于技巧这类事,不过让自己意志愉快自得懂得欣赏情趣罢了。比如绘画,它不像书写、计算、音乐、舞蹈那样可以当作修炼自身才具管理他人的依靠,一般人多没有时间甚至不屑去钻研它。从魏晋以来,即使有人钻研过它,但是像阎立本这样的人已经知道它引发自取其辱的原因。王维凭清俊之才取得显贵的官位,并且天下的人又用高人来看待他,他同时安然地用前身是画家来自居,他的人品已不值得称道了。但是假如他能改换绘制一片水一块石一茎草一株树的细密心思,去思考如何来修养他自己,那也就不至于落到陷于叛贼之手却不愿意主动牺牲生命,苟且免祸却不认为可耻的地步,他的思维的混乱悖逆竟像这样的严重。难道是他的自负原本使自己的认识水平仅限于此,因而不知道社会上有大的节操,将会把自己放在有名望的大臣的行列吗?这也不值得讨论了。

我只认为在那时的朝廷能用来享有巨大声名的,并且让豪贵阶层人士用来恭敬相迎的,亲王们用来以老师朋友相对待的,就是这样的能写诗会画画、背弃君主侍奉反贼的王维一类人。像颜真卿苦守孤城,匡扶大义,忠诚超过整个同时代的人,留下的功业激励万古后人,李隆基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那种政治局面可想而知了。后代谈论文艺的人,喜欢说文章以作者的气节为主骨,又喜欢说自然环境因为所住的人而增加美感,所以朱先生说王维的诗虽然清雅,却气势萎弱缺乏骨力,程先生认为裴度住过的绿野堂应该被后人好好保护,至于王维的辋川山庄,即使拿来占有它,也是可以的。是啊!人的大操守一有亏欠,所有的东西均一败涂也,大凡能够自认为是值得百代传扬的甘棠一样的纪念物,却被别人当作刍狗看待。那些将用文艺方面的才艺而清高潇洒来自我陶醉自以为名的人,也应当从此中得到自我反省。我因为以后的阅历,或许能够通过考究这幅画里的东西,来研究短时间里发生的古今的差异,想效法当年韩愈的《画记》,来记下画上景物次序的大致情况,但是没有空闲的时间,姑且在后面写了这篇文章,希望士大夫不要凭画画而自负,并且不再看重绘画这门才艺,同时希望以前的那些所谓的王公贵族,或许也能有所触动而知道该推崇什么样的士风。

三月十五记。

注释

(1)辋川图:唐代王维所作的单幅壁画,原作已无存,现只有历代临摹本存世。

(2)金源:指金朝。

(3)李伯时:名公麟,宋代著名画家,画有《龙眠山庄图》.

(4)癸酉: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

(5)唐史:指新旧两《唐书》。

(6)维集:王维诗文集《王右丞集》。

(7)“竹馆”“柳浪”:均为王维辋川别业中的景物。

(8)裴迪:唐代诗人,关中人,曾与王维等隐居终南山。

(9)结庐终焉:于此筑室居住,终其一生。

(10)秦:指今陕西。

(11)移:改变。

(12)自嬉:自得其乐。

(13)疲精极思:用尽心思。

(14)适意玩情:使心情舒畅愉悦。

(15)书计:书法与筹算。

(16)修已:自我修养。

(17)不暇而不屑:没空也不值得(做)。

(18)阎立本:唐初著名画家。

(19)知耻:阎立本曾经告诚他的孩子:"勿习此末技。"

(20)清才位通显:清才,清俊之才。位:获得地位。通显:显赫。

(21)高人:才行高尚的人。

(22)偃然:骄傲自得的样子。

(23)移绘:把事物画到画中。

(24)以文其身:文,谋划处置。

(25)苟免:为免于灾难而苟且偷安。

(26)素乱错逆:指心志不纯、行为错误而悖逆。

(27)处己:安排自己。

(28)特以:特:只不过。以:以为,认为。

(29)虚左:空出左边的位置,指给来宾留出上位。

(30)颜太师:即颜真卿,官至太子太师,故称。安禄山反叛时,颜真卿起兵抵抗,即“守孤城”。后来李希烈叛乱,他被派去劝降,不幸被杀,即“倡大义”。

(31)时事:当时之事。

(32)以气为主:以气韵为筋骨。

(33)境因人胜:环境景物因人而突出。

(34)朱子:朱熹。

(35)萎弱:萎靡软弱。

(36)程子:程颐。

(37)绿野堂:唐人裴度的别墅,旧址在今河南洛阳。

(38)取而有之可也:意指不必保留,可以换主人且加以改造。

(39)亏:不足,受损害。

(40)涂地:意指不值得称道。

(41)甘棠:指宝贵的东西。《诗经·召南·甘棠》中说,召伯巡行南园,曾在甘棠树下休息,后人思其德,不忍伤此树。

(42)刍狗:指轻贱无用的东西。古时祭祀结草成狗而用,用完后即弃去。

(43)自反:自我反省。

(44)韩文公:即韩愈。他曾作有《画记》一文。

(45)谱其次第:按高下顺序编排叙述。

(46)庶几:或许。

(47)所趋向:应该倾向、接近的方面。

(48)望日:农历每月十五。

全文拼音版

wǎngchuān
shìtángsòngjīnyuánzhūhuàjiēyǒupíngshízhěwèiwéishíshānzhuāngzhīgàiwéipíngshēnghuàguǐyǒuzhīchūnguānzhītángshǐwéizhīsuǒwèizhúguǎnliǔlàngděngjiēkǎorénzhīduìtánhuòfànzhōuzhěpéijiāngshānxióngshèngcǎorùnxiù使shǐrénpáihuáijuǎnérwàngjuànhàorányǒujiézhōngyānzhīxiǎngérzhīqínzhīfēizhīrénguānzhěshìérfāngshìzhějīngérzhīláo
rénzhīshìwánqíngérruòhuàfēishūzhīwèixiūzhìrénzhīyòusuǒxiáérxièwèizhěwèijìnláisuīhuòwèizhīránéryánběnzhězhīsuǒchǐwéiqīngcáiwèitōngxiǎnértiānxiàgāorénzhīfāngyǎnránqiánshēnhuàshīrénpǐndàorán使shǐhuìshuǐshícǎozhījīngzhìérsuǒwénshēnzhìxiànzéiérgǒumiǎnérchǐwěnluàncuòshìzhīshénzhězhǐérzhīshìyǒujiéjiāngchùmíngchénzhě
dāngshícháotíngzhīsuǒxiǎngshèngmíngérháoguìzhīsuǒzuǒéryíngqīnwángzhīsuǒshīyǒuérdàizhěnéngshīnénghuàbèizhǔshìzéizhīwéibèiyántàishīzhīshǒuchéngchàngzhōngchénggàishìlièzhènwànzhīzuòzhuàngshíshìzhīhòushìlùnzhěyánwénzhāngwèizhǔyòuyánjìngyīnrénshèngzhūziwèiwéishīsuīqīngwēiruòshǎochéngziwèi绿tángwèihòurénsuǒcúnruòwángwéizhuāngsuīéryǒuzhīrénzhījiékuībǎishìfánwèibǎishìzhīgāntángzhěérrénjiēchúgǒuzhījiāngwéngāomíngzhědāngfǎnzhījīngxínghuòyǒuànzhīkǎoyǎngjiānyǒujīnzhīzhěhánwéngōnghuàzhīgàiérwèixiáshūhòushùshìérzhòngérxiàngzhīsuǒwèiháoguìwánggōnghuòyǒusuǒgǎnérzhīsuǒxiàngyān
sānyuèwàng

作者介绍

刘因(1249—1293),初名骃,字梦骥,保定容城(今属河北)人。才华出众,性不苟合。家贫教授生徒,皆有成就。因爱诸葛亮“静以修身”之语,题其居为“静修”。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应召入朝,为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不久借口母病辞官归。母死后居丧在家。至元二十八年(1291),忽必烈再度遣使召刘因为官,他以疾辞。有《静修先生文集》二十二卷。

刘因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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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记

〔宋代〕苏轼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黄州新建小竹楼记

〔宋代〕王禹偁

黄冈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节,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价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毁,蓁莽荒秽,因作小楼二间,与月波楼通。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

沧浪亭记

〔宋代〕苏舜钦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 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戊子中秋记游

〔清代〕袁枚

佳节也,胜境也,四方之名流也,三者合,非偶然也。以不偶然之事,而偶然得之,乐也。乐过而虑其忘,则必假文字以存之,古之人皆然。

乾隆戊子中秋,姑苏唐眉岑挈其儿主随园,数烹饪之能,于烝彘首也尤。且曰:“兹物难独噉,就办治,顾安得客?”

余曰:“姑置具,客来当有不速者。”

已而泾邑翟进士云九至。亡何,真州尤贡父至。又顷之,南郊陈古渔至,日犹未昳。眉岑曰:“予四人皆他乡,未揽金陵胜,盍小游乎?”

三人者喜,纳屦起,趋趋以数,而不知眉岑之欲饥客以柔其口也。

从园南穿篱出,至小龙窝,双峰夹长溪,桃麻铺芬。一渔者来,道客登大仓山,见西南角烂银坌涌,曰:“此江也。”

江中帆樯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沿山而东至蛤蟆石,高壤穹然。金陵全局下浮,曰谢公墩也。余久居金陵,屡见人指墩处,皆不若兹之旷且周。窃念墩不过土一抔耳,能使公有遗世想,必此是耶。就使非是,而公九原有灵,亦必不舍此而之他也。从蛾眉岭登永庆寺亭,则日已落,苍烟四生,望随园楼台,如障轻容纱,参错掩暎,又如取镜照影,自喜其美。方知不从其外观之,竟不知居其中者之若何乐也。

还园,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席间各分八题,以记属予。嘻!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余又以是执笔而悲也。

离魂记

〔唐代〕陈玄祐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

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

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

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

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

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

宙曰:“见在舟中!”

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

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百丈山记

〔宋代〕朱熹

登百丈山三里许,右俯绝壑,左控垂崖,垒石为磴,十馀级乃得度。山之胜,盖自此始。

循磴而东,即得小涧。石梁跨于其上。皆苍藤古木,虽盛夏亭午无暑气。水皆清澈,自高淙下,其声溅溅然。度石梁,循两崖曲折而上,得山门。小屋三间,不能容十许人,然前瞰涧水,后临石池,风来两峡间,终日不绝。门内跨池又为石梁。度而北,蹑石梯,数级入庵。庵才老屋数间,卑庳迫隘,无足观。独其西阁为胜。水自西谷中循石罅奔射出阁下,南与东谷水并注池中。自池而出,乃为前所谓小涧者。阁据其上流,当水石峻激相搏处,最为可玩。乃壁其后,无所睹。独夜卧其上,则枕席之下,终夕潺潺。久而益悲,为可爱耳。

出山门而东十许步,得石台。下临峭岸,深昧险绝。于林薄间东南望,见瀑布自前岩穴瀵涌而出,投空下数十尺。其沫乃如散珠喷雾,目光烛之,璀璨夺目,不可正视。台当山西南缺,前揖芦山,一峰独秀出,而数百里间峰峦高下亦皆历历在眼。日薄西山,馀光横照,紫翠重迭,不可殚数。旦起下视,白云满川,如海波起伏。而远近诸山出其中者,皆若飞浮来往。或涌或没,顷刻万变。台东径断,乡人凿石容磴以度,而作神祠于其东,水旱祷焉。畏险者或不敢度。然山之可观者,至是则亦穷矣。

余与刘充父、平父、吕叔敬、表弟徐周宾游之。既皆赋诗以纪其胜,余又叙次其详如此。而其最可观者,石磴、小涧、山门、石台、西阁、瀑布也。因各别为小诗以识其处,呈同游诸君。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

木假山记

〔宋代〕苏洵

木之生,或蘖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馀,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且其孽而不殇,拱而夭,任为栋梁而不伐;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之所材,以及于斧斤之,出于湍沙之间,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后得至乎此,则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见中峰,魁岸踞肆,意气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庄栗刻削,凛乎不可犯,虽其势服于中峰,而岌然决无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夫!

冷泉亭记

〔唐代〕白居易

东南山水,馀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矧又潺湲洁沏,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斯所以最馀杭而甲灵隐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湖,易为形胜。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能事毕矣。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故吾继之,述而不作。

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唐代〕柳宗元

将为穹谷峭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淩绝峰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余。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壁,编以为二千石楷法。

游黄溪记

〔唐代〕柳宗元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腭。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予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