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哀吊

〔南北朝〕刘勰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降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钟其美。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趋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干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搆敌,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力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章要切,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文略,故辞韵沈膇。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语,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闻;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志也。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未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辞定所表,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虽有通才,迷方告控。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作品简介

《哀吊》是《文心雕龙》的第十三篇。哀和吊是两种相近的文体,后来也总称为哀吊体。刘勰论文,重视因情立文,反对华而不实。哀、吊这两种文体,都以表达悲哀之情为主,因此,更为排斥华丽,要求以真切的哀伤之情,写出“文来引泣”、“读者叹息”的感人之作。

翻译注释

翻译

《逸周书·谥法》中说:“年纪很小死了的就叫哀。”哀就是依,哀伤之情必须依靠心,所以叫做哀。哀辞的写作,主要是对幼年死者的哀悼,因此,和年老的人无关,而必须用于短命死去的小孩。从前子车氏的三个好儿子为秦穆公殉葬;他们的死,用一百个人也换不回来。这种情形和人的夭折相同,《黄鸟》诗中表达了对他们的悲哀,这也许可算《诗经》中的哀辞了吧。到汉武帝赴泰山祭天地,跟从去的霍嬗突然死亡,汉武帝哀伤霍嬗而写的诗,也是属于哀辞一类的作品了。及至东汉汝南王刘畅死后,崔瑗为刘畅所写哀辞,才改变过去只为夭折者写哀辞的格式。但其中写到死者冲进鬼门,怪异而不通;又说死者乘云驾龙,入于仙境而不悲哀;最后一段用五言句子,好像歌谣的形式,也略近于汉武帝为霍嬗写的哀辞。至于东汉的苏顺、张升,都作过哀文,虽然写得有感情、有文采,却未能充分表达其真情实感。建安年间的哀辞,只有徐干写得较好,他的《行女哀辞》一篇,还有一些哀痛的感情。到晋代潘岳继续写作的哀辞,真是集中了哀辞写作的优点。他的想象丰富,文辞多变,感情深厚而悲痛,叙事如写传记,用词则摹仿《诗经》;那种音节紧促的四言句子,很少松散无力的描写;所以能写得意义正直,文辞婉丽,沿着旧的体式,却表现了新的情趣。特别是潘岳的《金鹿哀辞》和《为任子咸妻作孤女泽兰哀辞》两篇,再也没有人能写得这样好了。

关于哀辞写作的主要点,是感情要哀痛,文辞要尽量表达出对死者的爱惜。由于死者年幼,他的品德还未形成,所以主要是赞美他的聪慧;因为死者幼弱,还未担任过国家大事,所以只能对他的容貌加以悼念。作者把悲痛的心情写成哀辞,就能令人满意;为了华美的文辞而去联结心思,就会写得浮夸不实。用浮夸不实的文风写成哀辞,那就虽然华丽,却不悲哀;必须使作者的思想感情融会在悲哀之中,写出的哀辞能引起他人哭泣,这种作品才是可贵的。

所谓吊,就是到。《诗经》中说“神之吊矣”,就是说神的到来。正常死亡的人定谥治丧,是极为悲哀的事,所以,宾客对治丧主人的慰问,他们的到来,就是“吊”的意思了。《礼记》中说,被物压死、被水淹死等,因为不是正常死亡,所以不必哀吊。春秋时宋国发生水灾,郑国发生火灾后,各国派使臣前往致辞慰问;这是国家遇上灾难,人民遭到死亡,所以,这种慰问和哀吊相同。还有一种情形:如春秋时晋国建成虒祁宫,齐国袭击燕国,史赵和苏秦认为这样的事不应祝贺,而应哀吊。因为建筑虒祁宫残害人民,攻打燕国结下仇敌,这都是亡国之道。大凡这样一些情形,就要运用吊辞:或者是过于骄贵而丧命,或者是褊急忿恨而违背常道,或者是有大志而生不逢时,或者是有美好的才能又连带着一定的缺损。追念这些而加以慰问的作品,都叫做吊。自从汉初贾谊渡湘江,感发愤激而写了《吊屈原文》,体制周密,事实准确,文辞清晰,内容悲哀,这要算是最早出现的哀吊作品了。到司马相如所写《哀秦二世赋》,完全是赋的体裁。桓谭认为它写得伤痛,能使读者为之叹息;赋的最后写得扼要而确切,读完后能使人为之哀伤。扬雄为哀吊屈原而写的《反离骚》,思考的很多,但成就不大;其立意重在反诘《离骚》,所以文辞音韵不很流畅。又如班彪的《悼离骚》,蔡邕的《吊屈原文》,也善于提出责问;但他们追随贾谊的《吊屈原文》,是很难与之并驾齐驱的。此外,如胡广的《吊夷齐文》,阮瑀的《吊伯夷文》,只有赞扬没有批评;王粲的《吊夷齐文》,对伯夷、叔齐的批评写得较好。但胡广、阮瑀是嘉奖伯夷、叔齐的清高,王粲则是不满其狭隘,这是由于他们的观点各不相同。汉末祢衡的《吊张衡文》,辞采繁盛而忽于明洁。晋代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序写得不错,吊词却过于繁杂。从此以后,就没有值得称道的作品了。

哀吊的意义虽然古老,后来却出现华丽的文辞;华丽过分,音韵不紧凑,就演变成为赋体了。哀吊文本应用以伸张正义,纠正事理,彰明美德而防止错误;所以要有所分析地加以褒扬或贬斥,能够正确地表达哀情,那就不致破坏哀吊文的正当意义了。

总之,吊辞所哀伤的,在于幼弱的儿童。幼苗不能成长,自古以来都为之悲痛。虽有写作的全才,如果迷失以辞遣哀的方向,就很难正确运用。这种千古可悲的感情,只有用吊辞来遣送。

注释

全文拼音版

wénxīndiāolóng··āidiào
xiànzhīshìduǎnzhéyuēāiāizhěbēishíxīnyuēāiqiǎnāigàixiàliúzhīdàozàihuángshīyāohūnsānliángxùnqínbǎishúshìjūnyāowǎnghuángniǎoāishīrénzhīāihànfēngchánérhuòshànbàowángshāngérzuòshīāizhīlèijiànghòuhànyángwángwángcuīyuànāishǐbiànqiánshìránguǐménguàiérjiàlóngchéngyúnxiānérāiyòuzhāngyánshìyáo仿fǎnghànzhìshùnzhāngshēngbìngshùāiwénsuīqínghuáérwèixīnshíjiànānāiwéiwěizhǎngchàshànxíngpiānshíyǒupānyuèzuòshízhōngměiguānshànbiànqíngdòngbēishìchuánjiéyánshījiéyánxiānyǒuhuǎnnéngzhíérwénwǎnjiùérxīnjīn鹿lánzhīhuò
yuánāiqíngzhǔtòngshāngérqióngàiyòuwèichéngzhǐgàncháhuìruòshèngdàojiāyǐnxīnérjiéwénshìqièguānwénérshǔxīnshēshēwèisuīāi使shǐqíngwǎnghuìbēiwénláiyǐnnǎiguìěr
diàozhězhìshīyúnshénzhīdiàoyánshénzhìjūnzilìngzhōngdìngshìshìāibīnzhīwèizhǔzhìdàowèiyánguāidàosuǒdiàoyòusòngshuǐzhènghuǒxíngrénfèngguózāimínwángtóngdiàojìnzhùtáiyànchéngshǐzhàoqínfānwèidiàonüèmíngòuwángzhīdàofánzhīdiàozhīsuǒshèhuòjiāoguìéryǔnshēnhuòjuàn忿fènguāidàohuòyǒuzhìérshíhuòměicáiérjiānlèizhuīérwèizhībìngmíngwèidiàojiǎxiāngfèndiàotóngérshìqīngérāigàishǒuchūzhīzuòxiāngzhīdiàoèrshìquánhuántánwèiyánchuàngzhětànpíngzhāngyàoqièduànérnéngbēiyángxióngdiàogōngguǎshēnwénlüèyùnshěnzhuìbānbiāocàiyōngbìngmǐnzhìrányǐngjiǎshìnánwèibìngěrruǎnzhīdiàobāoérwénzhòngxuānsuǒzhìāshígōngránruǎnjiāqīngwángzishāngàizhìhéngzhīdiàopíngziérqīngqīngzhīdiàowèiqiǎoérwénfánjiàngxiàwèiyǒuchēngzhě
diàosuīérhuáwèizàohuáguòyùnhuǎnhuàérwèizhèngshéngzhāoérsāiwéibāobiǎnāiéryǒuzhèngduólún
zànyuēdìngsuǒbiǎozàiruònòngmiáoérxiùtòngsuīyǒutōngcáifānggàokòngqiānzàishāngyánsòng

作者介绍

刘勰(约465—532),字彦和。原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京口(时称南东莞,今江苏镇江)。早年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精通佛教经论。梁武帝时,历任奉朝请、东宫通事舍人等职,深为萧统(昭明太子)所重。晚年出家为僧,改名慧地。南齐末年,写成《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巨著。

刘勰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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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刘勰

大舜云:“书用识哉。”所以记时事也。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扬雄曰:“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故书者,舒也。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又子服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挚辞,多被翰墨矣。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汉来笔札,辞气纷纭。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难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魏之元瑜,号称“翩翩”;文举属章,半简必录;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祢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奏笺。记之言志,进己志也。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公干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善者也。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试;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故谓谱者,普也。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话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精观书云,故曰占也。

式者,则也。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律者,中也。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命如流水,使民从也。

法者,象也。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征召防伪,事资中孚。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契者,结也。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其遗风欤!

券者,束也。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古有铁券,以坚信誓;王褒《髯奴》,则券之楷也。

疏者,布也。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关者,闭也。出入由门,关闭当审,庶务在政,通塞应详。《韩非》云:“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盖谓此也。

刺者,达也。《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解者,释也。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牒者,叶也。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牒之尤密,谓之为签。签者,纤密者也。

状者,貌也。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列者,陈也。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谚者,直语也。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廛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满储中”,皆其类也。《太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可引者也。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观此四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赞曰: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既驰金相,亦运木讷。万古声荐,千里应拔。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文心雕龙·熔裁

〔南北朝〕刘勰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在熔裁,櫽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疣,实侈于形。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俊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辊?辑?讹;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辞如川流,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文心雕龙·奏启

〔南北朝〕刘勰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秦汉之辅,上书称奏。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径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博雅明焉。魏代名臣,文理迭兴。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晋氏多难,灾屯流移。刘颂殷劝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

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秦之御史,职主文法;汉置中丞,总司按劾;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坚深;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 :各其志也。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启者,开也。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奏事之末,或云“谨启”。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必敛饬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

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谠者,正偏也。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晁错受书,还上便宜。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事举人存,故无待泛说也。

赞曰∶皂饰司直,肃清风禁。笔锐干将,墨含淳酖。虽有次骨,无或肤浸。献政陈宜,事必胜任。

文心雕龙·附会

〔南北朝〕刘勰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多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夫能悬识腠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豆之合黄矣。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并驾齐驱,而一毂统辐: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理事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克终底绩,寄深写远。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余风不畅,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赞曰:篇统间关,情数稠叠。原始要终,疏条布叶;道味相附,悬绪自接。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文心雕龙·程器

〔南北朝〕刘勰

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杇附。而近代词人,务华弃实。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后人雷同,混之一贯,吁可悲矣。

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脆以躁竞,孔璋偬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哺啜而无耻,潘岳诡诪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

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之盗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陆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岂曰文士,必其玷欤!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

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不称;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文武之术,左右惟宜。郤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

赞曰:瞻彼前修,有懿文德。声昭楚南,采动梁北。雕而不器,贞干谁则。岂无华身,亦有光国。

文心雕龙·时序

〔南北朝〕刘勰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昔在陶唐,德盛化钧,野老吐“何力”之谈,郊童含“不识”之歌。有虞继作,政阜民暇,薰风咏于元后,“烂云”歌于列臣。尽其美者何?乃心乐而声泰也。至大禹敷土,九序咏功,成汤圣敬,“猗欤”作颂。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大王之化淳,《邠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

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观其艳说,则笼罩《雅》、《颂》,故知烨之奇意,出乎纵横之诡俗也。

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宴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于是史迁寿王之徒,严终枚皋之属,应对固无方,篇章亦不匮,遗风馀采,莫与比盛。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縠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自元暨成,降意图籍,美玉屑之谈,清金马之路。子云锐思于千首,子政雠校于六艺,亦已美矣。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馀影,于是乎在。

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及明章叠耀,崇爱儒术,肄礼璧堂,讲文虎观,孟坚珥笔于国史,贾逵给札于瑞颂;东平擅其懿文,沛王振其通论;帝则藩仪,辉光相照矣。

自和安以下,迄至顺桓,则有班傅三崔,王马张蔡,磊落鸿儒,才不时乏,而文章之选,存而不论。然中兴之后,群才稍改前辙,华实所附,斟酌经辞,盖历政讲聚,故渐靡儒风者也。降及灵帝,时好辞制,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驩兜,蔡邕比之俳优,其馀风遗文,盖蔑如也。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

至明帝纂戎,制诗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观,何刘群才,迭相照耀。少主相仍,唯高贵英雅,顾盼含章,动言成论。于时正始馀风,篇体轻澹,而嵇阮应缪,并驰文路矣。

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惟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

元皇中兴,披文建学,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孳孳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愈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及成康促龄,穆哀短祚,简文勃兴,渊乎清峻,微言精理,函满玄席;澹思浓采,时洒文囿。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

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

暨皇齐驭宝,运集休明∶太祖以圣武膺箓,世祖以睿文纂业,文帝以贰离含章,高宗以上哲兴运,并文明自天,缉熙景祚。今圣历方兴,文思光被,海岳降神,才英秀发,驭飞龙于天衢,驾骐骥于万里。经典礼章,跨周轹汉,唐、虞之文,其鼎盛乎!鸿风懿采,短笔敢陈;扬言赞时,请寄明哲!

赞曰∶蔚映十代,辞采九变。枢中所动,环流无倦。质文沿时,崇替在选。终古虽远,僾焉如面。

文心雕龙·铭箴

〔南北朝〕刘勰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斯文之兴,盛于三代。夏商二箴,馀句颇存。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绝。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温峤《侍臣》,博而患繁;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有佩于言,无鉴于水。秉兹贞厉,警乎立履。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文心雕龙·祝盟

〔南北朝〕刘勰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

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

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

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太祝,掌六祝之辞。

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已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至于张老成室,致善于歌哭之祷;蒯瞆临战,获佑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缡也。

汉之群祀,肃其旨礼,既总硕儒之仪,亦参方士之术。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唯陈思诰咎,裁以正义矣。若乃礼之祭祀,事止告飨;

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

然则策本书赗,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太祝所读,固周之祝文者也。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奠祭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骍毛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咒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晋汉,反为仇雠。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后之君子,宜存殷鉴。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毖祀钦明,祝史惟谈。立诚在肃,修辞必甘。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文心雕龙·定势

〔南北朝〕刘勰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沈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刘桢云:“文之体指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衙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因利骋节,情采自凝。枉辔学步,力止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