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假谲第二十七

〔南北朝〕刘义庆

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

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不箸。魏武揆之,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

王大将军既为逆,顿军姑孰。晋明帝以英武之才,犹相猜惮,乃箸戎服,骑巴賨马,赍一金马鞭,阴察军形势。未至十余里,有一客姥,居店卖食。帝过愒之,谓姥曰:“王敦举兵图逆,猜害忠良,朝廷骇惧,社稷是忧。故劬劳晨夕,用相觇察,恐形迹危露,或致狼狈。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便与客姥马鞭而去。行敦营匝而出,军士觉,曰:“此非常人也!”敦卧心动,曰:“此必黄须鲜卑奴来!”命骑追之,已觉多许里,追士因问向姥:“不见一黄须人骑马度此邪?”姥曰:“去已久矣,不可复及。”于是骑人息意而反。

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右军觉,既闻所论,知无活理,乃剔吐污头面被褥,诈孰眠。敦论事造半,方意右军未起,相与大惊曰:“不得不除之!”及开帐,乃见吐唾从横,信其实孰眠,于是得全。于时称其有智。

陶公自上流来,赴苏峻之难,令诛庾公。谓必戮庾,可以谢峻。庾欲奔窜,则不可;欲会,恐见执,进退无计。温公劝庾诣陶,曰:“卿但遥拜,必无它。我为卿保之。”庾从温言诣陶。至,便拜。陶自起止之,曰:“庾元规何缘拜陶士行?”毕,又降就下坐。陶又自要起同坐。坐定,庾乃引咎责躬,深相逊谢。陶不觉释然。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

诸葛令女,庾氏妇,既寡,誓云:“不复重出!”此女性甚正强,无有登车理。恢既许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诳女云:“宜徙。”于是家人一时去,独留女在后。比其觉,已不复得出。江郎莫来,女哭詈弥甚,积日渐歇。江虨暝入宿,恒在对床上。后观其意转帖,虨乃诈厌,良久不悟,声气转急。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江于是跃来就之曰:“我自是天下男子,厌,何预卿事而见唤邪?既尔相关,不得不与人语。”女默然而惭,情义遂笃。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在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王文度弟阿智,恶乃不翅,当年长而无人与婚。孙兴公有一女,亦僻错,又无嫁娶理。因诣文度,求见阿智。既见,便阳言:“此定可,殊不如人所传,那得至今未有婚处?我有一女,乃不恶,但吾寒士,不宜与卿计,欲令阿智娶之。”文度欣然而启蓝田云:“兴公向来,忽言欲与阿智婚。”蓝田惊喜。既成婚,女之顽嚚,欲过阿智。方知兴公之诈。

范玄平为人,好用智数,而有时以多数失会。尝失官居东阳,桓大司马在南州,故往投之。桓时方欲招起屈滞,以倾朝廷;且玄平在京,素亦有誉,桓谓远来投己,喜跃非常。比入至庭,倾身引望,语笑欢甚。顾谓袁虎曰:“范公且可作太常卿。”范裁坐,桓便谢其远来意。范虽实投桓,而恐以趋时损名,乃曰:“虽怀朝宗,会有亡儿瘗在此,故来省视。”桓怅然失望,向之虚伫,一时都尽。

谢遏年少时,好箸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得即烧之。

作品简介

假谲,指虚假欺诈。本篇所记载的事例都用了作假的手段,或说假话,或做假事,以达到一定的目的。从其中想要得到的结果看,有一些手段是阴谋诡计,而另一些则并非如此。例如第12 则记孙兴公嫁女之诈是事先策划的阴谋,而第7 则记王羲之幼年为了保全性命而“诈孰眠”,就只是一种应变之计。还有一些随机应变的事例,虽然也是所谓谲,但全无恶意。例如第14则记谢安不喜欢他的侄儿带香囊,“而不欲伤其意。乃诱与赌,得即烧之”。又如第2 则记曹操让士卒望梅止渴,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于假谲中见机智,这类假谲似不宜加以指摘。至如第3、4 则叙述曹操的奸诈,惨杀别人来保护自己,透露出士族阶层中掌握生杀大权者的虚伪、残忍。又如第13 则记范玄平喜欢玩弄权术,本是有求于人却又心口不一,终于自食其果。这类假谲就无一毫可取了。

翻译注释

翻译

魏武帝曹操年轻时,和袁绍两人常常喜欢做游侠。他们去看人家结婚,乘机偷偷进入主人的园子里,到半夜大喊大叫:“有小偷!”青庐里面的人,都跑出来察看,曹操便进去,拔出刀来抢劫新娘子。接着和袁绍迅速跑出来,中途迷了路,陷入了荆棘丛中,袁绍动不了。曹操又大喊:“小偷在这里!”袁绍惊恐着急,赶快自己跳了出来,两人终于得以逃脱。

魏武帝曹操率部远行军,找不到取水的路,全军都很口渴。于是便传令说:“前面有大片的梅树林子,梅子很多,味道甜酸,可以解渴。”士兵听了这番话,口水都流出来了。利用这个办法得以赶到前面的水源。

魏武帝曾经说过:“如果有人要害我,我立刻就心跳。”于是授意他身边的侍从说:“你揣着刀隐蔽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一定说心跳。我叫人逮捕你去执行刑罚,你只要不说出是我指使,没事儿,到时一定重重酬报你。”那个侍从相信了他的话,不觉得害怕,终于被杀了。这个人到死也不醒悟啊。手下的人认为这是真的,谋反者丧气了。

魏武帝曹操曾经说过:“我睡觉时不可随便靠近我,一靠近,我就杀人,自己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应该十分小心这点。”有一天,曹操假装睡熟了,有个亲信偷偷地拿条被子给他盖上,曹操趁机把他杀死了。从此以后,每次睡觉的时候,身边的人没有谁敢靠近他。

袁绍年轻时候,曾经派人在夜里投剑刺曹操,稍微偏低了一些,没有刺中。曹操考虑一下,第二次投来的剑一定偏高,就紧贴床躺着。剑投来果然偏高了。

大将军王敦已经发动叛乱,把军队驻扎在姑孰。晋明帝纵有文才武略,也还疑惧他,于是就穿上军装,骑着良马,拿着一条金马鞭,去暗中察看王敦军队的情况。离王敦的军营还差十多里,有一外乡老妇在店里卖小吃,晋明帝经过那里停下来休息,对她说:“王敦起兵图谋叛乱,猜忌并且陷害忠臣良将,朝廷惊恐,我担心国家的命运,所以早晚辛劳,来侦察王敦的动向。恐怕行动败露,可能陷于困境。我被追击的时候,希望老人家为我隐瞒行踪。”于是把马鞭送给这位外乡老妇就离开,沿着王敦的营区走了一圈就出来了。王敦的士兵发现了,说:“这不是普通人啊!”王敦躺在床上,忽然心跳,说:“这一定是黄胡子的鲜卑奴来了!”下令骑兵去追赶他,可是已经相距很远了。追击的士兵就问刚才那位老妇;“没有看见一个黄胡子的人骑马从这里经过吗?”老妇说:“已经走了很久了,再也追不上了。”于是骑兵打消了追赶的念头就回去了。

右军将军王羲之不满十岁的时候,大将军王敦很喜爱他,常常安排他在自己的床帐中睡觉。有一次王敦先出帐,王羲之还没有起床。一会儿,钱凤进来,屏退手下的人,商议事情,一点也没想起羲之还在床上,就说起叛乱的计划。王羲之醒来,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论,就知道没法活命了,于是抠出口水,把头脸和被褥都弄脏了,假装睡得很熟。王敦商量事情到中途,才想起王羲之还没有起床,彼此十分惊慌,说:“不得不把他杀了。”等到掀开帐子,才看见他吐得到处都是,就相信他真的睡得很熟,于是才保住了命。当时人们都称赞他有智谋。

陶侃从荆州赶来平定苏峻的叛乱,下令惩办庾亮,认为一定要杀庾亮,才可以拒绝苏峻的要求,使他退兵。庾亮想要逃亡,却不行;想要去见陶侃,又恐怕被逮捕,进退两难。温峤劝庾亮去拜会陶侃,说:“你只要远远就向他下拜行礼,一走没事儿,我给你担保。”庾亮采纳了温峤的意见去拜访陶侃,一到就行了个大礼。陶侃亲自站起来不让他行礼,说:“庾元规为什么要拜我陶士行?”庾亮行完大礼,又退下来坐在下座;陶侃又亲自请他起来和自己一道就座。坐好了,庾亮于是把罪过承担过来,严格要求自己,狠狠地自责,而且表示谢罪,陶侃不知不觉心平气和了。

温峤死了妻子。堂房姑母刘氏,一家人碰上战乱,辗转离散,只有一个女儿,很漂亮又很聪明,堂姑母托温峤给找个女婿。温峤私下里有意给自己定亲,就回答说:“称心如意的女婿不容易找到,只是和我一样的行不行?”姑母说:“经过战乱活下来的人,只求马马虎虎保住条命,就足以让我晚年安适,哪里还敢希望和你一样。”过后不几天,温峤回复姑母说:“已经找到一户人家,门第还过得去,女婿本人名声、官位全都不比我差。”于是送上一个玉镜台做聘礼。姑母非常高兴。等到结婚,行了交拜礼以后,新娘用手拨开纱扇,拍手大笑说:“我本来就疑心是你这个老家伙,果然不出所料。”玉镜台是温峤做刘越石的长史北伐刘聪时得到的。

尚书令诸葛恢的女儿是质会的媳妇,守寡后,发誓说不再嫁人。这个女儿本性很正派、刚强,没有可能改嫁。诸葛恢答应了江思玄求婚后,就把家搬到靠近江思玄的地方住下。起初他欺骗女儿说:“应该搬到这里来。”后来家里人一下都走了,单单把女儿留在后面。等她省悟过来,已经再也出不去了。江思玄晚上进来,她哭骂得更加厉害,过了好些天才渐渐平静下来。江思玄天黑时来往宿,总是睡在对面床上。后来看她的心情更加平静了,江思玄就假装做恶梦,好久也没醒来,叫声和呼吸更加急促。她于是招呼侍女说:“叫醒江郎!”江思玄于是跳起来到她床上去,说:“我原是世上的普通男子,做恶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叫醒我呢?你既然这样关心我,就不能不和我说话。”她默不作声,感到羞愧,从此两人的情义才深厚起来。

憋度和尚起初想过江到江南,邀一个中州和尚做伴,两人商量说:“在江南宣讲旧教义,恐怕难以糊口。”就一道创立心无义。事后,这个和尚没有去成,愍度和尚果然在江南宣讲了多年的心无义。后来有个中州人过江来,先前那个和尚请他传话说:“请替我问候愍度,告诉他,心无义怎么可以成立呢!当初想出这个办法,只是姑且用来度过饥寒罢了,不要最终违背了如来佛呀!”

王文度的弟弟阿智,不仅仅是坏,年龄已大了,却没有人和他结亲。孙兴公有一个女儿,也很怪僻、不近情理,又没有办法嫁出去;他便去拜访文度,要求见见阿智。见面后,便假意说:“这孩子必定合意,很不像人们所传的那样,哪能到现在还没有成亲!我有一个女儿,还不丑,只不过我是个贫寒之士,本不应和你商量,但我想让阿智娶她。”文度很高兴地告诉父亲蓝田侯王述说:“兴公刚才来过,忽然说起要和阿智结亲。”王述又惊奇又高兴。结婚以后,女方的愚蠢、顽固,快要超过阿智。这才知道孙兴公欺诈。

范玄平为人处世爱用权术,可是有时因为多用权术而坐失良机。他曾经失掉官职住在东阳郡,由于大司马桓温在姑孰,便特意前去投奔他。桓温当时正想招揽起用不得志的人才,以胜过朝廷。再说范玄平在京都,一向也很有声誉,桓温认为他是远道来投奔自己,格外高兴、激动。等到他进入院内,便侧身伸长脖子远望,说说笑笑,高兴得很。还回头对袁虎说:“范公暂且可以任太常卿。”范玄平刚刚坐下,桓温就感谢他远道而来的好意。范玄平虽然确实是来投奔桓温,可是又怕人家说他趋炎附势,有损名声,便说:“我虽然有心拜见长官,也正巧我有个儿子葬在这里,特意前来看望一下。”桓温听了,无精打采,大失所望,刚才那种虚心期待之情,顷刻之间全都完了。

谢遏年轻时,喜欢带紫罗香囊;挂着覆手。太傅谢安为这事很担忧,又不想伤他的心。于是就骗他来赌,把他的香囊赢过来马上烧掉。

注释

全文拼音版

shìshuōxīn··jiǎjuéèrshí
wèishǎoshíchángyuánshàohǎowèiyóuxiáguānrénxīnhūnyīnqiánzhǔrényuánzhōngjiàoyúnyǒutōuérzéiqīngzhōngrénjiēchūguānwèinǎichōurènjiéxīnshàoháichūshīdàozhuìzhǐzhōngshàonéngdòngjiàoyúntōuérzàishàohuángzhìchūsuìm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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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èèniánshǎoshíhǎozhùluóxiāngnángchuíshǒutàihuànzhīérshāngnǎijuéshāozhī

作者介绍

刘义庆(403—444),字季伯,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南朝宋宗室,武帝时袭封临川王。官至兖州刺史、都督加开府仪同三司。自幼才华出众,爱好文学,喜纳文士,其撰笔记小说集《世说新语》,是六朝志人小说的代表。记叙汉末至东晋士族阶层人物的言谈轶事,生动形象地反映出当时士族的生活方式与精神面貌。语言精炼、生动传神,对后世小说影响极大。

刘义庆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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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刘义庆

和峤性至俭,家有好李,王武子求之,与不过数十。王武子因其上直,率将少年能食之者,持斧诣园,饱共啖毕,伐之,送一车枝与和公。问曰:“何如君李?”和既得,唯笑而已。

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

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筭计。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

卫江州在寻阳,有知旧人投之,都不料理,唯饷“王不留行”一斤。此人得饷,便命驾。李弘范闻之曰:“家舅刻薄,乃复驱使草木。”

王丞相俭节,帐下甘果,盈溢不散。涉春烂败,都督白之,公令舍去。曰:“慎不可令大郎知。”

苏峻之乱,庾太尉南奔见陶公。陶公雅相赏重。陶性俭吝,及食,啖薤,庾因留白。陶问:“用此何为?”庾云:“故可种。”于是大叹庾非唯风流,兼有治实。

郗公大聚歛,有钱数千万。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郗公曰:“汝正当欲得吾钱耳!”迺开库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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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合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王浑后妻,琅邪颜氏女。王时为徐州刺史,交礼拜讫,王将答拜,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不为之拜,谓为颜妾。颜氏耻之。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刘琨善能招延,而拙于抚御。一日虽有数千人归投,其逃散而去亦复如此。所以卒无所建。

王平子始下,丞相语大将军:“不可复使羌人东行。”平子面似羌。

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迺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值世纷纭,遂至于此!”因为流涕。

温公初受刘司空使劝进,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迄于崇贵,乡品犹不过也。每爵皆发诏。

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执辞愈固。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庾从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强饭,极欢;并语世故,约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将军二千石,而不称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一叹,遂发背而卒。

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祐。而儿遂不济。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

桓宣武对简文帝,不甚得语。废海西后,宜自申叙,乃豫撰数百语,陈废立之意。既见简文,简文便泣下数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沈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

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桓车骑在上明畋猎。东信至,传淮上大捷。语左右云:“群谢年少,大破贼。”因发病薨。谈者以为此死,贤于让扬之荆。

桓公初报破殷荆州,曾讲论语,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玄意色甚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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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刘义庆

诸葛瑾为豫州,遣别驾到台,语云:“小儿知谈,卿可与语。”连往诣恪,恪不与相见。后于张辅吴坐中相遇,别驾唤恪:“咄咄郎君。”恪因嘲之曰:“豫州乱矣,何咄咄之有?”答曰:“君明臣贤,未闻其乱。”恪曰:“昔唐尧在上,四凶在下。”答曰:“非唯四凶,亦有丹朱。”于是一坐大笑。

晋文帝与二陈共车,过唤钟会同载,即驶车委去。比出,已远。既至,因嘲之曰:“与人期行,何以迟迟?望卿遥遥不至。”会答曰:“矫然懿实,何必同群?”帝复问会:“皋繇何如人?”答曰:“上不及尧、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时之懿士。”

钟毓为黄门郎,有机警,在景王坐燕饮。时陈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对曰:“古之懿士。”顾谓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党。”

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

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头责秦子羽云:“子曾不如太原温颙、颍川荀宇、范阳张华、士卿刘许、义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或尪陋希言语,或淹伊多姿态,或讙哗少智谞,或口如含胶饴,或头如巾虀杵。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并登天府。”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闲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

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

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诚为清彻,所以为宝耳!”

谢幼舆谓周侯曰:“卿类社树,远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视之,其根则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答曰:“枝条拂青天,不以为高;群狐乱其下,不以为浊;聚溷之秽,卿之所保,何足自称?”

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笑曰:“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

明帝问周伯仁:“真长何如人?”答曰:“故是千斤犗特。”王公笑其言。伯仁曰:“不如卷角牸,有盘辟之好。”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

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

许文思往顾和许,顾先在帐中眠。许至,便径就床角枕共语。既而唤顾共行,顾乃命左右取枕上新衣,易己体上所著。许笑曰:“卿乃复有行来衣乎?”

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

何次道往瓦官寺礼拜甚勤。阮思旷语之曰:“卿志大宇宙,勇迈终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见推?”阮曰:“我图数千户郡,尚不能得;卿迺图作佛,不亦大乎!”

庾征西大举征胡,既成行,止镇襄阳。殷豫章与书,送一折角如意以调之。庾答书曰:“得所致,虽是败物,犹欲理而用之。”

桓大司马乘雪欲猎,先过王、刘诸人许。真长见其装束单急,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

褚季野问孙盛:“卿国史何当成?”孙云:“久应竟,在公无暇,故至今日。”褚曰:“古人‘述而不作’,何必在蚕室中?”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

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

王、刘每不重蔡公。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

张吴兴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

庾园客诣孙监,值行,见齐庄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试之曰:“孙安国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庾大笑曰:“诸孙大盛,有儿如此!”又答曰:“未若诸庾之翼翼。”还,语人曰:“我故胜,得重唤奴父名。”

范玄平在简文坐,谈欲屈,引王长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

郝隆为桓公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不能者,罚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罚,既饮,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蛮府参军,那得不作蛮语也?”

袁羊尝诣刘恢,恢在内眠未起。袁因作诗调之曰:“角枕粲文茵,锦衾烂长筵。”刘尚晋明帝女,主见诗,不平曰:“袁羊,古之遗狂!”

殷洪远答孙兴公诗云:“聊复放一曲。”刘真长笑其语拙,问曰:“君欲云那放?”殷曰:“(木翕)腊亦放,何必其枪铃邪?”

桓公既废海西,立简文,侍中谢公见桓公拜。桓惊笑曰:“安石,卿何事至尔?”谢曰:“未有君拜于前,臣立于后!”

郗重熙与谢公书,道:“王敬仁闻一年少怀问鼎。不知桓公德衰,为复后生可畏?”

张苍梧是张凭之祖,尝语凭父曰:“我不如汝。”凭父未解所以。苍梧曰:“汝有佳儿。”凭时年数岁,歛手曰:“阿翁,讵宜以子戏父?”

习凿齿、孙兴公未相识,同在桓公坐。桓语孙“可与习参军共语。”孙云:“‘蠢尔蛮荆’,敢与大邦为讎?”习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

桓豹奴是王丹阳外生,形似其舅,桓甚讳之。宣武云:“不恒相似,时似耳!恒似是形,时似是神。”桓逾不说。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甚恶。曰:“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

郗司空拜北府,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郗仓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

王子猷诣谢公,谢曰:“云何七言诗?”子猷承问,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

王文度、范荣期俱为简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将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谓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范曰:“洮之汰之,沙砾在后。”

刘遵祖少为殷中军所知,称之于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为佐。既见,坐之独榻上与语。刘尔日殊不称,庾小失望,遂名之为“羊公鹤”。昔羊叔子有鹤善舞,尝向客称之。客试使驱来,氃氋而不肯舞。故称比之。

魏长齐雅有体量,而才学非所经。初宦当出,虞存嘲之曰:“与卿约法三章:谈者死,文笔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无忤于色。

郗嘉宾书与袁虎,道戴安道、谢居士云:“恒任之风,当有所弘耳。”以袁无恒,故以此激之。

范启与郗嘉宾书曰:“子敬举体无饶纵,掇皮无余润。”郗答曰:“举体无余润,何如举体非真者?”范性矜假多烦,故嘲之。

二郗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财贿。谢中郎云:“二郗谄于道,二何佞于佛。”

王文度在西州,与林法师讲,韩、孙诸人并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孙兴公曰:“法师今日如著弊絮在荆棘中,触地挂阂。”

范荣期见郗超俗情不淡,戏之曰:“夷、齐、巢、许,一诣垂名。何必劳神苦形,支策据梧邪?”郗未答。韩康伯曰:“何不使游刃皆虚?”

简文在殿上行,右军与孙兴公在后。右军指简文语孙曰:“此啖名客!”简文顾曰:“天下自有利齿儿。”后王光禄作会稽,谢车骑出曲阿祖之。王孝伯罢秘书丞在坐,谢言及此事,因视孝伯曰:“王丞齿似不钝。”王曰:“不钝,颇亦验。”

谢遏夏月尝仰卧,谢公清晨卒来,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蹑履问讯。公曰:“汝可谓前倨而后恭。”

顾长康作殷荆州佐,请假还东。尔时例不给布颿,顾苦求之,乃得发。至破冢,遭风大败。作笺与殷云:“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颿无恙。”

符朗初过江,王咨议大好事,问中国人物及风土所生,终无极已。朗大患之。次复问奴婢贵贱,朗云:“谨厚有识,中者,乃至十万;无意为奴婢,问者,止数千耳。”

东府客馆是版屋。谢景重诣太傅,时宾客满中,初不交言,直仰视云:“王乃复西戎其屋。”

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孝武属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温,磊砢之流,既不可复得,且小如意,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须。正如真长、子敬比,最佳。”珣举谢混。后袁山松欲拟谢婚,王曰:“卿莫近禁脔。”

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

桓玄出射,有一刘参军与周参军朋赌,垂成,唯少一破。刘谓周曰:“卿此起不破,我当挞卿。”周曰:“何至受卿挞!”刘曰:“伯禽之贵,尚不免挞,而况于卿?”周殊无忤色。桓语庾伯鸾曰:刘参军宜停读书,周参军且勤学问。”

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王侍中为主簿在坐。桓曰:“王主簿,可顾名思义。”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儿笑。”

祖广行恒缩头。诣桓南郡,始下车,桓曰:“天甚晴朗,祖参军如从屋漏中来。”

桓玄素轻桓崖,崖在京下有好桃,玄连就求之,遂不得佳者。玄与殷仲文书,以为嗤笑曰:“德之休明,肃慎贡其楛矢;如其不尔,篱壁闲物,亦不可得也。”

世说新语·纰漏第三十四

〔南北朝〕刘义庆

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元皇初见贺司空,言及吴时事,问:“孙皓烧锯截一贺头,是谁?”司空未得言,元皇自忆曰:“是贺劭。”司空流涕曰:“臣父遭遇无道,创巨痛深,无以仰答明诏。”元皇愧惭,三日不出。

蔡司徒渡江,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后向谢仁祖说此事,谢曰:“卿读尔雅不熟,几为劝学死。”

任育长年少时,甚有令名。武帝崩,选百二十挽郎,一时之秀彦,育长亦在其中。王安丰选女婿,从挽郎搜其胜者,且择取四人,任犹在其中。童少时神明可爱,时人谓育长影亦好。自过江,便失志。王丞相请先度时贤共至石头迎之,犹作畴日相待,一见便觉有异。坐席竟,下饮,便问人云:“此为茶?为茗?”觉有异色,乃自申明云:“向问饮为热,为冷耳。”尝行从棺邸下度,流涕悲哀。王丞相闻之曰:“此是有情痴。”

谢虎子尝上屋熏鼠。胡儿既无由知父为此事,闻人道“痴人有作此者”。戏笑之。时道此非复一过。太傅既了己之不知,因其言次,语胡儿曰:“世人以此谤中郎,亦言我共作此。”胡儿懊热,一月日闭斋不出。太傅虚托引己之过,以相开悟,可谓德教。

殷仲堪父病虚悸,闻床下蚁动,谓是牛斗。孝武不知是殷公,问仲堪“有一殷,病如此不?”仲堪流涕而起曰:“臣进退唯谷。”

虞啸父为孝武侍中,帝从容问曰:“卿在门下,初不闻有所献替。”虞家富春,近海,谓帝望其意气,对曰:“天时尚暖,(上制下鱼)鱼虾(鱼羌)未可致,寻当有所上献。”帝抚掌大笑。

王大丧后,朝论或云“国宝应作荆州”。国宝主簿夜函白事,云:“荆州事已行。”国宝大喜,而夜开合,唤纲纪话势,虽不及作荆州,而意色甚恬。晓遣参问,都无此事。即唤主簿数之曰:“卿何以误人事邪?”

世说新语·政事第三

〔南北朝〕刘义庆

陈仲弓为太丘长,时吏有诈称母病求假。事觉收之,令吏杀焉。主簿请付狱,考众奸。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考求众奸,岂复过此?”

陈仲弓为太丘长,有劫贼杀财主主者,捕之。未至发所,道闻民有在草不起子者,回车往治之。主簿曰:“贼大,宜先按讨。”仲弓曰:“盗杀财主,何如骨肉相残?”

陈元方年十一时,候袁公。袁公问曰:“贤家君在太丘,远近称之,何所履行?”元方曰:“老父在太丘,强者绥之以德,弱者抚之以仁,恣其所安,久而益敬。”袁公曰:“孤往者尝为邺令,正行此事。不知卿家君法孤?孤法卿父?”元方曰:“周公、孔子,异世而出,周旋动静,万里如一。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

贺太傅作吴郡,初不出门。吴中诸强族轻之,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于是至诸屯邸,检校诸顾、陆役使官兵及藏逋亡,悉以事言上,罪者甚众。陆抗时为江陵都督,故下请孙皓,然后得释。

山公以器重朝望,年踰七十,犹知管时任。贵胜年少,若和、裴、王之徒,并共言咏。有署阁柱曰:“阁东,有大牛,和峤鞅,裴楷鞦,王济剔嬲不得休。”或云:潘尼作之。

贾充初定律令,与羊祜共咨太傅郑冲。冲曰:“皋陶严明之旨,非仆闇懦所探。”羊曰:“上意欲令小加弘润。”冲乃粗下意。

山司徒前后选,殆周遍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唯用陆亮,是诏所用,与公意异,争之不从。亮亦寻为贿败。

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绍咨公出处,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王安期为东海郡,小吏盗池中鱼,纲纪推之。王曰:“文王之囿,与众共之。池鱼复何足惜!”

王安期作东海郡,吏录一犯夜人来。王问:“何处来?”云:“从师家受书还,不觉日晚。”王曰:“鞭挞甯越以立威名,恐非致理之本。”使吏送令归家。

成帝在石头,任让在帝前戮侍中钟雅、右卫将军刘超。帝泣曰:“还我侍中!”让不奉诏,遂斩超、雅。事平之后,陶公与让有旧,欲宥之。许柳儿思妣者至佳,诸公欲全之。若全思妣,则不得不为陶全让,于是欲并宥之。事奏,帝曰:“让是杀我侍中者,不可宥!”诸公以少主不可违,并斩二人。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

陆太尉诣王丞相咨事,过后辄翻异。王公怪其如此,后以问陆。陆曰:“公长民短,临时不知所言,既后觉其不可耳。”

丞相尝夏月至石头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简之。”庾公曰:“公之遗事,天下亦未以为允。”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陶公性检厉,勤于事。作荆州时,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咸不解此意。后正会,值积雪始晴,听事前除雪后犹湿,于是悉用木屑覆之,都无所妨。官用竹皆令录厚头,积之如山。后桓宣武伐蜀,装船,悉以作钉。又云:尝发所在竹篙,有一官长连根取之,仍当足,乃超两阶用之。

何骠骑作会稽,虞存弟謇作郡主簿,以何见客劳损,欲白断常客,使家人节量,择可通者作白事成,以见存。存时为何上佐,正与謇共食,语云:“白事甚好,待我食毕作教。”食竟,取笔题白事后云:“若得门庭长如郭林宗者,当如所白。汝何处得此人?”謇于是止。

王、刘与林公共看何骠骑,骠骑看文书不顾之。王谓何曰:“我今故与林公来相看,望卿摆拨常务,应对玄言,那得方低头看此邪?”何曰:“我不看此,卿等何以得存?”诸人以为佳。

桓公在荆州,全欲以德被江、汉,耻以威刑肃物。令史受杖,正从朱衣上过。桓式年少,从外来,云:“向从阁下过,见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讥不著。桓公云:“我犹患其重。”

简文为相,事动经年,然后得过。桓公甚患其迟,常加劝免。太宗曰:“一日万机,那得速!”

山遐去东阳,王长史就简文索东阳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

殷浩始作扬州,刘尹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袱,人问其故?答曰:“刺史严,不敢夜行。”

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

王大为吏部郎,尝作选草,临当奏,王僧弥来,聊出示之。僧弥得便以己意改易所选者近半,王大甚以为佳,更写即奏。

王东亭与张冠军善。王既作吴郡,人问小令曰:“东亭作郡,风政何似?”答曰:“不知治化何如,唯与张祖希情好日隆耳。”

殷仲堪当之荆州,王东亭问曰:“德以居全为称,仁以不害物为名。方今宰牧华夏,处杀戮之职,与本操将不乖乎?”殷答曰:“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孔丘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

世说新语·谗险第三十二

〔南北朝〕刘义庆

王平子形甚散朗,内实劲侠。

袁悦有口才,能短长说,亦有精理。始作谢玄参军,颇被礼遇。后丁艰,服除还都,唯赍战国策而已。语人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既下,说司马孝文王,大见亲待,几乱机轴。俄而见诛。

孝武甚亲敬王国宝、王雅。雅荐王珣于帝,帝欲见之。尝夜与国宝、雅相对,帝微有酒色,令唤珣。垂至,已闻卒传声,国宝自知才出珣下,恐倾夺要宠,因曰:“王珣当今名流,陛下不宜有酒色见之,自可别诏也。”帝然其言,心以为忠,遂不见珣。

王绪数谗殷荆州于王国宝,殷甚患之,求术于王东亭。曰:“卿但数诣王绪,往辄屏人,因论它事,如此,则二王之好离矣。”殷从之。国宝见王绪问曰:“比与仲堪屏人何所道?”绪云:“故是常往来,无它所论。”国宝谓绪于己有隐,果情好日疏,谗言以息。

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

〔南北朝〕刘义庆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迺向人啸也。

嵇康游于汲郡山中,遇道士孙登,遂与之游。康临去,登曰:“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山公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书告绝。

李廞是茂曾第五子,清贞有远操,而少羸病,不肯婚宦。居在临海,住兄侍中墓下。既有高名,王丞相欲招礼之,故辟为府掾。廞得笺命,笑曰:“茂弘乃复以一爵假人!”

何骠骑弟以高情避世,而骠骑劝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减骠骑?”

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沉冥,何以过此?”

孔车骑少有嘉遁意,年四十余,始应安东命。未仕宦时,常独寝,歌吹自箴诲,自称孔郎,游散名山。百姓谓有道术,为生立庙。今犹有孔郎庙。

南阳刘驎之,高率善史传,隐于阳岐。于时符坚临江,荆州刺史桓冲将尽訏谟之益,徵为长史,遣人船往迎,赠贶甚厚。驎之闻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饷,缘道以乞穷乏,比至上明亦尽。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居阳岐积年,衣食有无常与村人共。值己匮乏,村人亦如之。甚厚,为乡闾所安。

南阳翟道渊与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隐于寻阳。庾太尉说周以当世之务,周遂仕,翟秉志弥固。其后周诣翟,翟不与语。

孟万年及弟少孤,居武昌阳新县。万年游宦,有盛名当世,少孤未尝出,京邑人士思欲见之,乃遣信报少孤,云“兄病笃”。狼狈至都。时贤见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谓曰:“少孤如此,万年可死。”

康僧渊在豫章,去郭数十里,立精舍。旁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乃闲居研讲,希心理味,庾公诸人多往看之。观其运用吐纳,风流转佳。加已处之怡然,亦有以自得,声名乃兴。后不堪,遂出。

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

许玄度隐在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或谓许曰:“尝闻箕山人,似不尔耳!”许曰:“筐篚苞苴,故当轻于天下之宝耳!”

范宣未尝入公门。韩康伯与同载,遂诱俱入郡。范便于车后趋下。

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在剡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郗为傅约亦办百万资,傅隐事差互,故不果遗。

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

郗尚书与谢居士善。常称:“谢庆绪识见虽不绝人,可以累心处都尽。”

世说新语·术解第二十

〔南北朝〕刘义庆

荀勖善解音声,时论谓之闇解。遂调律吕,正雅乐。每至正会,殿庭作乐,自调宫商,无不谐韵。阮咸妙赏,时谓神解。每公会作乐,而心谓之不调。既无一言直勖,意忌之,遂出阮为始平太守。后有一田父耕于野,得周时玉尺,便是天下正尺。荀试以校己所治钟鼓、金石、丝竹,皆觉短一黍,于是伏阮神识。

荀勖尝在晋武帝坐上食笋进饭,谓在坐人曰:“此是劳薪炊也。”坐者未之信,密遣问之,实用故车脚。

人有相羊祜父墓,后应出受命君。祜恶其言,遂掘断墓后,以坏其势。相者立视之曰:“犹应出折臂三公。”俄而祜坠马折臂,位果至公。

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箸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

陈述为大将军掾,甚见爱重。及亡,郭璞往哭之,甚哀,乃呼曰:“嗣祖,焉知非福!”俄而大将军作乱,如其所言。

晋明帝解占冢宅,闻郭璞为人葬,帝微服往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帝问:“为是出天子邪?”答曰:“非出天子,能致天子问耳。”

郭景纯过江,居于暨阳,墓去水不盈百步,时人以为近水。景纯曰:“将当为陆。”今沙涨,去墓数十里皆为桑田。其诗曰:“北阜烈烈,巨海混混;垒垒三坟,唯母与昆。”

王丞相令郭璞试作一卦,卦成,郭意色甚恶,云:“公有震厄!”王问:“有可消伏理不?”郭曰:“命驾西出数里,得一柏树,截断如公长,置床上常寝处,灾可消矣。”王从其语。数日中,果震柏粉碎,子弟皆称庆。大将军云:“君乃复委罪于树木。”

桓公有主簿善别酒,有酒辄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青州有齐郡,平原有鬲县。“从事”言“到脐”,“督邮”言在“鬲上住”。

郗愔信道甚精勤,常患腹内恶,诸医不可疗。闻于法开有名,往迎之。既来,便脉云:“君侯所患,正是精进太过所致耳。”合一剂汤与之。一服,即大下,去数段许纸如拳大;剖看,乃先所服符也。

殷中军妙解经脉,中年都废。有常所给使,忽叩头流血。浩问其故?云:“有死事,终不可说。”诘问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岁,抱疾来久,若蒙官一脉,便有活理。讫就屠戮无恨。”浩感其至性,遂令舁来,为诊脉处方。始服一剂汤,便愈。于是悉焚经方。

世说新语·宠礼第二十二

〔南北朝〕刘义庆

元帝正会,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辞,中宗引之弥苦。王公曰:“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

桓宣武尝请参佐入宿,袁宏、伏滔相次而至,莅名府中,复有袁参军,彦伯疑焉,令传教更质。传教曰:“参军是袁、伏之袁,复何所疑?”

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簿,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须,珣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许玄度停都一月,刘尹无日不往,乃叹曰:“卿复少时不去,我成轻薄京尹!”

孝武在西堂会,伏滔预坐。还,下车呼其儿,语之曰:“百人高会,临坐未得他语,先问‘伏滔何在?在此不?’此故未易得。为人作父如此,何如?”

卞范之为丹阳尹,羊孚南州暂还,往卞许,云:“下官疾动不堪坐。”卞便开帐拂褥,羊径上大床,入被须枕。卞回坐倾睐,移晨达莫。羊去,卞语曰:“我以第一理期卿,卿莫负我。”

世说新语·自新第十五

〔南北朝〕刘义庆

周处年少时,凶彊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迹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馀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

戴渊少时,遊侠不治行检,尝在江、淮间攻掠商旅。陆機赴假还洛,辎重甚盛,渊使少年掠劫;渊在岸上,据胡床,指麾左右,皆得其宜。渊既神姿峰頴,虽处鄙事,神气犹异。機於船屋上遥谓之曰:「卿才如此,亦复作劫邪?」渊便泣涕,投剑归機,辞厉非常。機弥重之,定交,作笔荐焉。过江,仕至征西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