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檄移

〔南北朝〕刘勰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兵先乎声,其来已久。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故知帝世戒兵,三五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

齐桓征楚,诘苞茅之阙;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

暨乎战国,始称为檄。檄者,皦也;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

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惩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

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辞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

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虽奸阉携养,章密太甚;发邱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矣。敢指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

钟会《檄蜀》,征验甚明;桓公《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凡此众条,莫或违之者也。故其植义飏辞,务在刚健。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三驱弛刚,九伐先话。肇鉴吉凶,蓍龟成败。惟压鲸鲵,抵落蜂虿。移宝易俗,草偃风迈。

作品简介

《檄(xí习)移》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篇,论述檄、移两种文体,重点是讲檄文。檄文“或称露布”。“露布”在汉魏六朝期间和檄文基本相同,唐宋以后,檄文就专指出师前对敌人的书面讨伐,“露布”则专指战胜后的告捷文书。

翻译注释

翻译

雷声的震动,从光耀的闪电开始;军队的出征,要首先传出其威武的声势。因此,看到闪电就害怕巨雷,听到声势就害怕军威。军事行动首先要传出声威,这在很久以前就有了。

相传有虞氏便开始警诫国内百姓,夏后氏已开始教训军队,殷代帝王也曾在军门外训示百姓,周代帝王在交战之前对军队进行过训誓。由此可见,无论有虞氏的警戒士兵,还是夏、商、周的教训部队,都是宣传教育自己的民众,还没有用到敌人的。

到周穆王西征大戎时,祭公谋父提出:「古代有威严地谴责敌人的训令,有诰诫对方的文告。」这就是檄文的源头了。

到春秋时期的征伐,因为是诸侯发起的,恐怕对方不服,所以出兵必须有一定的名义,用以振奋自己的威风,揭发对方的昏乱;这也就是刘献公所说的:“一方面用文辞告诫对方,一方面用武力强迫对方。”

春秋时齐桓公征讨楚国,就首先责问了楚国不进贡茅草等罪过;晋厉公讨伐秦国,曾斥责秦国侵挠焚烧晋国箕、郜等地的罪行;齐国的管仲,晋国的吕相,在齐晋两国出兵之前向敌国的指责,仔细研究它的意义,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檄文了。

到了战国时期,才正式称这种文辞为「檄」。所谓「檄」,就是明白,就是把问题宣扬揭示出来,使之明明白白。张仪的《为文檄告楚相》,是一尺二寸长的简书,因为是明白昭著的文字,所以有的称为「露布」,用以扩大视听。

出兵是平乱的重大事件,任何个人都不敢自作主张。即使皇帝亲自出征,也要说,他是「恭敬地执行上天的惩罚」;诸侯用兵,就说他是敬奉帝王之命来进行诛伐。所以,古代帝王遣将出征时,不仅亲自推车送出,还要授给将领处理都城之外的军事大权。

奉持正直之辞去讨伐敌人,不仅要使自己的行动果敢坚毅,并且要用有力的檄文,形成强大的威力:使讨敌的声威如暴风袭击,气势如彗星横扫;振奋全军将士的威怒,聚集于讨伐的罪人;说明敌人的罪恶已到了必须惩罚的时候,显示出敌人恶贯满盈的气数;用以动摇作恶者的胆量,稳定顺服者的决心;使敌人的百尺战车,被咫尺檄文摧毁,万丈城墙,被一纸檄文推倒。

东汉隗嚣的《移檄告郡国》,列举王莽「逆天」、「逆地」、「逆人」三大罪状。它的文字不加雕饰,但用辞确切,事理明显,这说明隗嚣门下的文士,已掌握檄文的基本体制了。

汉未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写得理直气壮。虽然其中骂曹嵩是宦官的养子等,对其隐密揭露过分;说曹操设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从事的挖坟盗墓活动,有点诬过其实,但能以抗直的文辞写其罪过,他的揭露就十分明白了。陈琳敢于对着曹操的锋芒,幸而后来竟免于被曹操当做袁绍的党羽而杀掉。

魏国钟会的《移蜀将吏士民檄》,用历史事实作证验,也讲得很明白。东晋桓温的《檄胡文》,着眼于敌人的罪恶更为急切。以上这些,都是写得很有力的檄文。

檄文的主要写作特点,或者是表明我方的美善兴盛,或者是述说敌方的苛刻残暴;指明天道,分析人事,计算强弱,衡量权势;引往事以预卜敌方失败的命运,举成例示对方以鉴戒。这样说虽要本于国家的信用,其实要加上用兵的诈谋。用巧诈之辞来宣传自己的意旨,用光明有正大的言辞来宣扬自己的主张。以上几点,是所有的檄文都不能违背的。因此,檄文的写作,无论确立意义或运用文辞,都必须坚强有力。插上羽毛的檄文是表示紧急,就不能把文辞写得过于松缓;敞露简板向大众宣传的檄文,就不应把意义写得隐晦不明。必须把事理写得清楚明白,气势旺盛而文辞果断,这就是写檄文的基本要点。如果卖弄曲折之趣,细密之巧,这种才能对檄文来说,就没有什么可取了。此外,州郡征召官吏的文书,也叫做「檄」,这也是取公开推举的意思。

所谓「移」,就是转变;就是移风易俗,发出命令老百姓就随从执行。西汉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文辞明白而比喻广博,已具有移和檄的特征。到东汉刘歆写的《移太常博士书》,文辞有力而意义明辨,这是政治方面最早的一篇移文。西晋陆机的《移百官》,言辞简约而叙事明显,这是军事方面一篇重要的移文。所以,檄和移通用于政治和军事两个方面。在军事上,对反对派用檄,对顺从的人则用移。用移文来淘洗老百姓的思想,使上下牢固一致。移和檄的意思和运用虽然稍有不同,但体制和基本意义是大致相同的;移文的情况和上述檄文错综相近,所以就不再重复论述了。

总之,好像三面驱赶禽兽,要把捕网的一面放松;对各种罪人的征伐,先要用檄文声讨。檄文要像明镜一样让对方照清其吉凶,像占卜一样向敌人表明其成败。要狠狠打击罪魁祸首,消灭那害人的毒虫。移文确实可以移风易俗,就如草的顺风倒伏。

注释

全文拼音版

wénxīndiāolóng··
zhènléishǐyàodiànchūshīxiānwēishēngguāndiànérléizhuàngtīngshēngérbīngwēibīngxiānshēngláijiǔ
yǒushǐjièguóxiàhòuchūshìjūnyīnshìjūnménzhīwàizhōujiāngjiāorènérshìzhīzhīshìjièbīngsānshìshīxuānxùnzhòngwèiré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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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ànyuēsānchígāngjiǔxiānhuàzhàojiànxiōngshīguīchéngbàiwéijīngluòfēngchàibǎocǎoyǎnfēngmài

作者介绍

刘勰(约465—532),字彦和。原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京口(时称南东莞,今江苏镇江)。早年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精通佛教经论。梁武帝时,历任奉朝请、东宫通事舍人等职,深为萧统(昭明太子)所重。晚年出家为僧,改名慧地。南齐末年,写成《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巨著。

刘勰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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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宋代〕苏轼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

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

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

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

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

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文心雕龙·宗经

〔南北朝〕刘勰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帝代《五黄》,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曖,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

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照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

《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文心雕龙·通变

〔南北朝〕刘勰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

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夸饰

〔南北朝〕刘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鴞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及扬雄《甘泉》,酌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不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罔两;惟此水师,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也。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文心雕龙·风骨

〔南北朝〕刘勰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畯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干,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干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骋。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

文心雕龙·哀吊

〔南北朝〕刘勰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降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钟其美。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趋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干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搆敌,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力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章要切,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文略,故辞韵沈膇。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语,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闻;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志也。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未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辞定所表,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虽有通才,迷方告控。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文心雕龙·比兴

〔南北朝〕刘勰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纪杂遝,信旧章矣。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糺纆?”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

文心雕龙·丽辞

〔南北朝〕刘勰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文心雕龙·声律

〔南北朝〕刘勰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沈,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之正响也。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讹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

赞曰∶标情务远,比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声得盐梅,响滑榆槿。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文心雕龙·章句

〔南北朝〕刘勰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两体之篇,成于西汉。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寻兮字承句,乃语助馀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革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以尽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