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桂林诸山记

〔清代〕袁枚

凡山,离城辄远,惟桂林诸山离城独近。余寓太守署中,晡食后,即于于焉而游。先登独秀峰,历三百六级,诣其巅,一城烟火如绘。北下至风洞,望七星岩如七穹龟团伏地上。

次日,过普陀,到栖霞寺。山万仞壁立,旁有洞,道人秉火导入,初尚明,已而沉黑窅渺,以石为天,以沙为地,以深壑为池,以悬崖为幔,以石脚插地为柱,以横石牵挂为栋梁。未入时,土人先以八十余色目列单见示,如狮、驼、龙、象、鱼纲、僧磬之属,虽附会,亦颇有因。至东方亮,则洞尽可出矣。计行二里许。俾昼作夜,倘持火者不继,或堵洞口,则游者如三良殉穆公之葬,永陷坎窞中,非再开辟,不见白日。吁! 其危哉!所云亮处者,望东首,正白,开门趋往,扪之,竟是绝壁。方知日光从西罅穿入,反映壁上作亮,非门也。世有自谓明于理,行乎义,而终身面墙者,率类是矣。

次日,往南薰亭,堤柳阴翳,山淡远萦绕,改险为平,别为一格。

又次日,游木龙洞。洞甚狭,无火不能入,垂石乳如莲房半烂,又似郁肉漏脯,离离可摘,疑人有心腹肾肠,山亦如之。再至刘仙岩,登阁望斗鸡山,两翅展奋,但欠啼耳。腰有洞,空透如一轮明月。

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窍,多耸拔,多剑穿虫啮,前无来龙,后无去踪,突然而起,戛然而止;西南无朋,东北丧偶;较他处山尤奇。余从东粤来,过阳朔,所见山,业已应接不暇。单者,复者,丰者,杀者,揖让者,角斗者,绵延者,斩绝者,虽奇鸧九首,獾疏一角,不足喻其多且怪也。得毋西粤所产人物,亦皆孤峭自喜,独成一家者乎?

记岁丙辰,余在金中丞署中,偶一出游,其时年少不省山水之乐。今隔五十年而重来,一丘一壑,动生感慨,矧诸山可喜、可愕哉!虑其忘,故咏以诗;虑未详,故又足以记。

翻译注释

翻译

凡是山,总是离城市较远,唯独桂林那些山峰离城市较近。我居住在太守的官府中,晚饭后,就悠然自得地游山。先攀登独秀峰,登三百六十级台阶,到达山顶,俯视城中,一城炊烟袅袅,灯火闪烁,如同画中一样。从北面下山到达风洞,远望七星岩如七只龟背隆起的大龟聚在一起爬在地上。

第二天,经过普陀山,到栖霞寺。万仞高山如墙壁那样陡立,旁边有个山洞,僧人手持火把领着进去。开始洞里还算明亮,不久就黑沉沉的一片,给人以幽深广袤的感觉。这洞上面是岩石,下面是沙土,深沟里是水池,以悬崖为帐幕,石柱的根部插在地下,横放着的石头互相拉着搭着像是房子的栋梁。还没有进洞时,当地人就拿出八十余种洞中的岩石的列出的名目单子给我看,有的如狮、驼、龙、象、渔网、僧磬之类,虽然是附会,但也有一定的道理。到了洞的东头,方才见到光亮,也就是到了洞的尽头,可以出洞了。算起来。大约走了二里路。把白天变成了黑夜,假使持火把的人没有跟着或是堵住洞口,那么游人就如三贤臣为秦穆公殉葬一样,永远陷在洞穴里,除非再开辟,否则永远不见白日。呀,真危险啦!所说的亮的地方,向东头望去,正发亮,赶紧朝“门”走过去,用手一摸,竟然是绝壁。才知道日光从西边的石缝中穿入,映照在石壁上发亮,不是门。世上有以为自己明白道理、行为合乎礼仪,但一辈子面对着墙壁的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情况。

第三天,往南薰亭游览,那里堤上绿柳成荫,青山淡远,回旋坏绕,景致一改险峻便为平和,别具一格。

最后一天,游览木龙洞。游览口甚是狭窄,没有火把照明,就无法入洞,洞内的钟乳石有的像半开的莲蓬,有的又像溃烂的肉脯,在那里一行行桂着,似乎随手可摘。人有心腹肾肠,山大概也是如此。再到刘仙岩,登阁眺望斗鸡山,斗鸡山就像展翅奋飞的雄鸡,只是不会鸣叫罢了。山腰中有山洞,空明透亮如一轮明月。

凡大多数桂林的山,都有许多岩溶洞穴,高耸挺拔,像剑和野兽的牙齿一样锋利。异峰罗列,诡异多姿,又如神龙,看不到起点和终点,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陡峭壁立,周围没有和它一样的山,比起其他山很有独特之处,我从东粤到阳朔,山的奇异变化多端让我应接不暇,有单个耸立的、相似的、气势磅礴的,也有高耸险恶的、相连在一起的、互相缠绕的、绵延数里的,陡峭壁立,像用刀切的一样,又像九首孤奇鸧的头,獾疏的尖角,用这个比喻可见它有多么诡异多姿。莫非广西出生的人物,也都是这样孤芳自赏,自成一家吗?

记得丙辰年,我在金中承的官署中,偶尔出去游览,当时年轻,尚不明白山水之中的乐趣。如今隔了五十年重新来到桂林,一座山丘,一条沟谷,动不动就让自己生出感慨,令人惊讶!我担心忘记了这里的山川美景,就写诗歌来吟咏;又担心记叙不详细,又写成游记来补充。

注释

(1)独秀峰:一名紫金山,在桂林王城内。孤峰耸立,四壁如削。

(2)风洞:风洞山,一名叠彩山,在市区偏北。山上有风洞岩。山层横断如叠彩缎。

(3)七星岩:在市东普陀山西侧,因七峰列如北斗而名。山有溶洞,一名栖霞、碧虚,深邃雄伟,自隋唐起便为游览胜地。

(4)穹龟:隆背的乌龟。

(5)栖霞寺:在七星岩上。

(6)穆公:秦穆公,名任好,在位三十八年,任用百里奚等贤臣,称霸西戎。死时以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三人均为当时著名贤士,故秦人作《黄鸟》诗哀之,称之为“三良”。

(7)南薰亭:在市北虞山山半,宋代张拭建。

(8)木龙洞:在市南。洞北悬崖旧有古木一株,倒挂石上,蜿蜒如龙,故名。

(9)郁肉漏脯:不新鲜或腐败的肉。

(10)刘仙岩:在南溪山白龙洞南,相传宋人刘景居此,后仙去。

(11)斗鸡山:以山形如斗鸡,故名斗鸡山。即穿山,在市东。山半有穴,南北横贯,如月轮挂空,故又名日月岩。

(12)阳朔:县名,今广西阳朔县。以风景秀丽闻名,有“甲桂林”之称。

(13)斩绝:陡峭壁立,犹如被刀斩过一样。

(14)奇鸧:即鸧鸹,传说中的怪鸟,一名鬼车,有九个头。郭璞《江赋》:“若乃龙鲤一角,奇鸧九头。”獾疏:据《山海经》,其状如马,一角有错,能御火。

(15)丙辰:1736年(乾隆元年)。金中丞:金鉷。中丞是对巡抚的别称。金鉷字震方,一字德山,山东登州人。历官太原知府,广西布政使、巡抚。1736年,袁枚去桂林探望充金鉷幕僚的叔父,金鉷十分赏识他,荐举他应博学鸿词考试。

(16)咏以诗:袁枚在桂林作有《十月八日同陆君景文、汪婿履青及府署中诸君子游栖霞七星洞,方知五十年前夏日阻水,游未尽其奇、诗未殚其妙,补作一章》、《独秀峰》、《南薰亭》等诗,见《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

全文拼音版

yóuguìlínzhūshān
fánshānchéngzhéyuǎnwéiguìlínzhūshānchéngjìntàishǒushǔzhōngshíhòuyānéryóuxiāndēngxiùfēngsānbǎiliùdiānchéngyānhuǒhuìběixiàzhìfēngdòngwàngxīngyánqióngguītuánsh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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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袁枚(1716一1797),字子才,号随园老人,清代著名诗人、文学批评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主张“性灵说”,强调诗歌抒写个性与真情,反对拟古,代表作《所见》《马嵬》等清新灵巧。中年辞官隐居南京小仓山随园,广收女弟子,倡导女子教育。著有《随园诗话》《小仓山房诗文集》,其文学理论与创作开清代诗坛新风,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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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遍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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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吾方以此为鉴,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

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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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闻竹工云,竹之为瓦,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广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岁除日有齐安之命,己亥闰三月到郡。四年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之易朽乎!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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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长老智迁使其徒惠迁谒余于高安,曰:“吾僧堂自始建至今六十年矣。瓦败木朽,无以待四方之客,惠迁能以其勤力新之,完壮邃密,非复其旧,愿为文以志之。”余闻之,求道者非有饮食、衣服、居处之求,然使其饮食得充,衣服得完,居处得安,于以求道而无外扰,则其为道也轻。此古之达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蓄蔬米,以待四方之游者,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不懈也。夫士居于尘垢之中,纷纭之变,日进于前,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况乎深山之崖,野水之垠,有堂以居,有食以饱,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而忽焉不省也哉?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夫骋鹜乎俗学而不闻大道,虽勤劳没齿,余知其无以死也。苟一日闻道,虽即死无馀事矣。故余因二迁之意,而以告其来者,夫岂无人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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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其下即刘郎浦。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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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元年七月甲申,河北地大震,坏城郭屋室,瀛州为甚。是日再震,民讹言大水且至,惊欲出走。谏议大夫李公肃之为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知瀛州事,使人分出慰晓,讹言乃止。是日大雨,公私暴露,仓储库积,无所覆冒。公开示便宜,使有攸处,遂行仓库,经营盖障。雨止,粟以石数之,至一百三十万,兵器他物称是,无坏者。初变作,公命授兵警备,讫于既息,人无争偷,里巷安辑。

维北边自通使契丹,城壁楼橹御守之具,寝弛不治,习以为故。公因灾变之后,以兴坏起废为己任,知民之不可重困也,乃请于朝,力取于旁路之羡卒,费取于备河之馀材,又以钱千万市木于真定。既集,乃筑新城,方十五里,高广坚壮,率加于旧。其上为敌楼,战屋凡四千六百间。先时,州之正门,弊在狭陋,及是始斥而大之。其馀凡圮坏之屋,莫不缮理,复其故常。周而览之,听断有所,燕休有次,食有高廪,货有深藏,宾属士吏,各有宁宇。又以其馀力为南北甬道若干里,人去污淖,即于夷途。自七月庚子始事,至十月己未落成。其用人之力,积若干万若干千若干百工;其竹苇木瓦之用,积若干万若干千若干百。盖遭变之初,财匮民流,此邦之人,以谓役巨用艰,不累数稔,城垒室屋未可以复也。至于始作逾时,功以告具。盖公经理劝督,内尽其心,外尽其力,故能易坏为成,如是之敏。事闻,有诏嘉奖。

昔郑火灾,子产救灾补败,得宜当理,史实书之。卫有狄人之难,文公治其城市宫室,合于时制,诗人歌之。今瀛地震之所摧败,与郑之火灾、卫之寇难无异。公御备构筑不失其方,亦犹古也。故瀛之士大夫皆欲刻石著公之功,而予之从父兄适与军政,在公幕府,乃以书来,属予记之。予不得辞,故为之记,尚俾来世知公之尝勤于是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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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予游庐山,见隐者焉,为予言性命之理曰:“性犹日也,身犹月也。”予疑而诘也。则曰:“人始有性而已,性之所寓为身。天始有日而已,日之所寓为月。日出于东。方其出也,物咸赖焉。有目者以视,有手者以执,有足者以履,至于山石草木亦非日不遂。及其入也,天下黯然,无物不废,然日则未始有变也。惟其所寓,则有盈阙。一盈一阙者,月也。惟性亦然,出生入死,出而生者,未尝增也。入而死者,未尝耗也,性一而已。惟其所寓,则有死生。一生一死者身也。虽有生死,然而死此生彼,未尝息也。身与月皆然,古之治术者知之,故日出于卯,谓之命,月之所在,谓之身,日入地中,虽未尝变,而不为世用,复出于东,然后物无不睹,非命而何?月不自明,由日以为明。以日之远近,为月之盈阙,非身而何?此术也,而合于道。世之治术者,知其说不知其所以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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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颇疑其反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传言叔子尝登兹山,慨然语其属,以谓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以湮灭于闻,因自顾而悲伤;然独不知兹山待己而名著也。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是知陵谷有变,而不知石有时而磨灭也。岂皆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

山故有亭,世传以为叔子之所游止也。故其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熙宁元年,余邑人史君中辉,以光禄卿来守襄阳,明年因亭之旧,广而新之,既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后轩,使与亭相称。君知名当时,所至有声,襄人安其政而乐从其游。因以君之官,名其后轩为光禄堂,又欲记事于石,以与叔子元凯之名,并传于久远,君皆不能止也,乃来以记属于余。

余谓君知叔子之风,而袭其遗迹,则其为人与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爱君而安乐之如此,则君之为政于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书也。若其左右山川之胜势,与夫草木云烟之杳霭,出没于空旷有无之间,而可以备诗人之登高,寓离骚之极目者,宜其览者自得之。至于亭屡废兴,或自有记,或不必究其详者,皆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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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旧本韩文后

〔宋代〕欧阳修

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其弊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未尝有道韩文者。予亦方举进士,以礼部诗赋为事。年十有七,试于州,为有司所黜。因取所藏韩氏之文复阅之,则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固怪时人之不道,而顾己亦未暇学,徒时时独念于予心,以谓方从进士干禄以养亲。苟得禄矣,当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

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

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惟世俗好恶之使然,亦其理有当然者。故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于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施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终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

予之始得于韩也,当其沉没弃废之时。予固知其不足以追时好而取势利,于是就而学之,则予之所为者,岂所以急名誉而干势利之用哉?亦志乎久而已矣!故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

集本出于蜀,文字刻画,颇精于今世俗本,而脱缪尤多。凡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者,必求而改正之。其最后卷帙不足,今不复补者,重增其故也。予家藏书万卷,独《昌黎先生集》为旧物也。呜呼!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予于此本,特以其旧物而尤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