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祝盟

〔南北朝〕刘勰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

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

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

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太祝,掌六祝之辞。

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已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至于张老成室,致善于歌哭之祷;蒯瞆临战,获佑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缡也。

汉之群祀,肃其旨礼,既总硕儒之仪,亦参方士之术。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唯陈思诰咎,裁以正义矣。若乃礼之祭祀,事止告飨;

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祭而兼赞,盖引神而作也。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周丧盛姬,内史执策。

然则策本书赗,因哀而为文也。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太祝所读,固周之祝文者也。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班固之祀濛山,祈祷之诚敬也;潘岳之祭庾妇,奠祭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骍毛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咒何预焉。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刘琨铁誓,精贯霏霜;而无补于晋汉,反为仇雠。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后之君子,宜存殷鉴。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毖祀钦明,祝史惟谈。立诚在肃,修辞必甘。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作品简介

《祝盟》的“祝”和“盟”是两种文体的名称。“祝”是祭祀时向神祷告,“盟”是结盟时向神宣誓。祝文伴随着原始宗教活动诞生,起源很早。祝辞的写作又注意“炼字协音,以便背诵”,所以其产生和发展,对后代的文学影响也大。“盟”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氏族、部落、集团、国家之间“结盟”的出现才产生的,文学价值较小。本文以论述祝文为主,同时讲了与祝文相近的盟文。

全篇分两部分:一、讲祝辞的起源、发展情况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二、讲盟文的产生、发展情况及其写作的基本特点。

本篇所讲的这两种文体,随着时代的变迁,日渐失去实际的意义和作用。从本篇可以看出刘勰对鬼神的基本态度,基本上可以说是强调事在人为,鬼神之说较为虚无。

翻译注释

翻译

自从天地确定了位置,各种神灵都受到祭祀。既诚心诚意地尊祭「六宗」之神,名山大川也都按一定的顺序致祭。于是风调雨顺,使得五谷庄稼生长起来。由于千百万老百姓所仰望,报答诸神降福的祭祀就这样兴起来了。但是祭祀馨香的祭品,要以道德本身为根本。掌管祭祀的祭官向鬼神陈述虔诚的信念和愿望,就要以文辞为凭据。传说上古时代的神农氏,开始有年终祭祀和农事有关的八种神灵。

它的祷辞说:「土地返回它的位置,水流归回它的沟壑中去,昆虫不要为害作乱,对庄稼有害的草木都回到水泽。」这就是上古三皇时代的祝文了。

虞舜在春天祭祀田土的祷辞说:「扛起这长长的犁铧,去耕种那南山的田亩,让四海之内都获得大丰收。」

为百姓谋利的思想,已表现在言辞里了。到了殷商的商汤,礼贤下士,尊敬贤良,德行威望一天天高起来。他用黑色的牛来告祭上天,把天下百姓的罪过都归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这就是他的祭天祝祷之辞。商汤还曾乘着毫无装饰的马车去祈祷免除旱灾,列举了六种过失来责备自己,这就是求雨的祷祝文辞。到了周代的祭官太祝,掌管六种祷祝的祷辞。

于是用「万物齐生」等话来祭天地;用「光明普照」等话在迎接太阳的祭祀礼拜时诵唱;用「早起晚睡」等话在祖孙合庙的合祭典礼上告谕;用「多福无疆」这样的祷辞,在祭祖献食的祭礼上宣布。另外,天子出征时的祭祀天地和祭祀军队所到的地方之神,也没有不用祝文的。这些都是用以表示对天神地祇的敬畏虔诚,对宗庙祖先的尊崇恭敬。

春秋以后,污渎讨好群神的祭祀多了起来,以至祝祭的史官念祝祷的文辞,无神不祭祀的。到春秋时代,晋国大夫张老祝贺晋献文子赵武新建宫室落成,有祝他长久居住于此的祷词。卫国的太子蒯瞆在临战之前,还做了祷告请求祖先保佑自己不要断筋折骨的祝词。可见,虽然是处于仓促或困难的情况下,也必须祭祀祝祷。至于《楚辞》的《招魂》,可以说是祝辞里最早讲究文采的作品。

到了汉代的各种祭祀,对各种礼节都十分的重视。汉武帝一方面总括了大儒们的建议,一方面也掺杂了方士们的方术。所以秘祝官遇到灾变就可以把罪过推到下面,和商汤在祝辞中把罪过归于自己的心意完全不同;又如用十岁至十二岁的黄门子弟作为「侲子」,去打鼓驱除疫,同越巫骗人的说法相同。这些都说明祝辞这种文体渐渐变质。

又如因为有了黄帝的《祝邪之文》、东方朔的《骂鬼之书》,于是后世的谴责邪鬼的咒辞,都仿效它们,极力追求善于咒骂。唯有陈思王曹植的《诰咎文》,才是正确的咒辞。至于《礼记》上记载的祭祝之礼用的祝辞,其内容只是祈告祖先希望他们来享受祭品。

而汉魏时代的祭文,还要同时赞美被祭祀人的言行。祭文中兼用赞颂,是从古代祝辞中引申来的。还有,汉代皇帝的陵墓里,流传下了哀策这种文体。周穆王的爱妃盛姬死后,《穆天子传》里有「内史官主持写作哀策文章」的记载。

「策」本来是为了书写赠送给死者的礼品,是为了表达哀悼的思想感情而写作的一种文体。所以,它的内容和诔有些相同,而这种哀文主要是上告神明的;它从赞扬死者的事迹开始,表示对死者的哀悼结束,内容上具有颂这种文体的特点,却以祝这种文体的形式来表达。所以汉代的太祝令在祭祀时所读的哀策,其实是周代祝文的发展。

各种文章都表现出一定华丽的文采,而请神降临用的祝辞则要求朴实,祝辞的写作要虔诚,要无愧于内心。祈祷的文辞的格式,须诚恳和肃敬;祭奠文的格式,应当写得恭敬而且哀痛。这就是祝这类文体写作的大概要求。班固的《涿邪山》祝文,就表现了祈祷的诚恳和肃敬;潘岳的《为诸妇祭庾新妇文》,就表现了奠祭的恭敬和哀痛。列举汇集这类作品加以研究,其特点是显而易见的。

「盟」的意思就是明。用赤色的牛,或者用白色的马作祭品,盛放在装饰着玉石的器皿中,在神像下陈述的言辞,在神明面前祷告的话语,就是「盟」。在从前夏禹、商汤、周武王这三王的时代,他们都是众望所归、大家信任的,所以不需要发誓立盟。如果有什么事需要约誓,用一定语言约定后就分开。到东周衰落之后,盟约的事就经常进行了,出现了强迫要挟和劫持订盟的情况。开始有鲁国的曹沫要挟齐桓公订下了齐鲁之盟,后来有赵国的毛遂劫持楚王迫使订下了合纵之约。到了秦昭王时,与巴蜀的少数民族订盟为誓,用珍贵的黄龙表示不侵犯夷人。汉高祖得天下分封诸侯王时,用山河不变之意来冀望诸侯保持长久。然而,任何盟誓,只有坚持道义盟约才能坚持到底,道义不存,就会改变起初的盟誓。事情的兴废完全决定于人,赌咒结盟能起什么作用呢?如像汉末臧洪在讨伐董卓时的《酸枣盟辞》,慷慨激昂;西晋末年刘琨《与段匹磾盟文》,也写得十分的坚定。但这些盟誓,对挽救东汉、西晋的社稷并没有什么补益,盟誓者后来反成仇人。所以我们知道彼此不是由衷的信任,盟誓也就毫无用处!

「盟」这种文体的主要特点是,必须叙述当前形势的危机,奖励忠孝节义的品行,约定共生共死,要求同心协力,祈求幽鬼神灵来监视,指着上天来作证,用感情激动的言辞来立下忠诚的意念,用恳切的语言来敷陈盟誓的文辞。这些就是盟文的共同点。然而困难的并不是写作盟誓之辞,实行盟誓之辞才是最困难的事。殷鉴不远,后世的君子,应当把过去盟誓的教训保存下来作为借鉴,讲究诚信就可以了,不要依赖神灵!

总结:慎重祭祀上下四方的神明,祝官太史专管祝祷的祝辞。道德的实诚在于恭敬严肃,修饰文辞必须写得和美。季代末世的祝辞越来越讲修饰,祝辞就要写得绚丽多彩。神灵被感召降临啊,以诚意无所惭愧为贵。

注释

全文拼音版

wénxīndiāolóng··zhùméng
tiāndìngwèibiànqúnshénliùzōngyīnsānwàngxiánzhìgānfēngshìshēngshǔzhàomínsuǒyǎngměibàoxìngyānshèngwéixīnběnmíngzhùshǐchénxìnwénshǐshén
yúnfǎnzháishuǐguīkūnchóngzuòcǎoguīshànghuángzhùwényuánzài
shùnzhītiányúnzhǎnggēngnánhǎiyǒu
mínzhīzhìxíngyánzhìshāngshèngjìngxuángàotiānwànfāngzuìjiāoyīnzhīchēdǎohànliùshìgōngyǒngzhīwénzhōuzhītàizhùzhǎngliùzhùzhī
shìshùxiánshēngchéntiānzhījiāopángzuòchàngyíngzhībàixìngchùyánshìmiàozhīzhùduōjiāngshǎoláozhīkuìshèlèiyǒuwénsuǒyínqiánshényángōngzōngmiào
chūnqiūxiàchǎnzhùshǐshénzhìzhìzhānglǎochéngshìzhìshànzhīdǎokuǎikuìlínzhànhuòyòujīnzhīqǐngsuīzàodiānpèizhùruòchǔzhāohúnwèizhùzhī
hànzhīqúnzhǐzǒngshuòzhīcānfāngshìzhīshùsuǒzhùguòchéngtāngzhīxīnzhènzitóngyuèzhīzhùshīzhījiàn
zhìhuángyǒuzhùxiézhīwéndōngfāngshuòyǒuguǐzhīshūshìhòuzhīqiǎnzhòushànwéichéngàojiùcáizhèngruònǎizhīshìzhǐgàoxiǎng
érzhōngdàiwénjiānzànyánxíngérjiānzàngàiyǐnshénérzuòyòuhàndàishānlíngāiliúwénzhōusàngshèngnèishǐzhí
ránběnshūfèngyīnāiérwèiwénshìtónglěiérwénshígàoshénlěishǒuérāisòngérzhùtàizhùsuǒzhōuzhīzhùwénzhě
fánqúnyánhuáérjiàngshénshíxiūchéngzàikuìdǎozhīshìchéngjìngdiànzhīkǎigōngqiěāijiàobānzhīméngshāndǎozhīchéngjìngpānyuèzhīdiànzhīgōngāihuìérqiúzhāoránjiàn
méngzhěmíngxīngmáobáizhūpándūnchénfāngmíngzhīxiàzhùgàoshénmíngzhězàisānwángméngshíyǒuyàoshìjiéyánér退tuìzhōushuāiméngyàojiéshǐzhīcáozhōngzhīmáosuìqínzhāoméngshèhuánglóngzhīhànjiànhóudìngshānzhīshìráncúnzhōngdàofèishǐchóngzàirénzhòuyānruòzānghóngshàjiéyúnliúkūntiěshìjīngguànfēishuāngérjìnhànfǎnwèichóuchóuzhīxìnyóuzhōngméng
méngzhīwēijiǎngzhōngxiàogòngcúnwángxīnyōulíngjiànzhǐjiǔtiānwèizhènggǎnchéngqièzhìsuǒtóngránfēizhīnánchùwèinánhòuzhījūnzicúnyīnjiànzhōngxìnshìshényān
zànyuēqīnmíngzhùshǐwéitánchéngzàixiūgāndàishìxuànyánzhūlánshénzhīláisuǒguìcán

作者介绍

刘勰(约465—532),字彦和。原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京口(时称南东莞,今江苏镇江)。早年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精通佛教经论。梁武帝时,历任奉朝请、东宫通事舍人等职,深为萧统(昭明太子)所重。晚年出家为僧,改名慧地。南齐末年,写成《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巨著。

刘勰的诗

相关推荐

文心雕龙·情采

〔南北朝〕刘勰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李》、《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

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经;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谟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文心雕龙·宗经

〔南北朝〕刘勰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帝代《五黄》,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曖,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

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照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

《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文心雕龙·通变

〔南北朝〕刘勰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涂;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策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檃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月生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生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

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哀吊

〔南北朝〕刘勰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降及后汉,汝阳王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驾龙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心实。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及潘岳继作,实钟其美。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趋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干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搆敌,亦亡之道。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或骄贵而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力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章要切,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文略,故辞韵沈膇。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语,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闻;仲宣所制,讥呵实工。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志也。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未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辞定所表,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虽有通才,迷方告控。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文心雕龙·史传

〔南北朝〕刘勰

开辟草昧,岁纪绵邈,居今识古,其载籍乎!轩辕之世,史有仓颉,主文之职,其来久矣。《曲礼》曰:“史载笔。”左右。史者,使也,执笔左右,使之记也。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言经则《尚书》,事经则《春秋》。唐虞流于典、谟,商夏被于诰、誓。自周命维新,姬公定法;紬三正以班历,贯四时以联事。诸侯建邦,各有国史,“彰善瘅恶,树之风声”。自平王微弱,政不及雅,宪章散紊,彝伦攸斁。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然睿旨存亡幽隐,经文婉约;丘明同时,实得微言,乃原始要终,创为传体。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实圣文之羽翮,记籍之冠冕也。及至从横之世,史职犹存。秦并七王,而战国有策。盖录而弗叙,故即简而为名也。

汉灭赢、项,武功积年;陆贾稽古,作《楚汉春秋》。爰及太史谈,世惟执简;子长继志,甄序帝钺。比尧称“典”,则位杂中贤;法孔题“经”,则文非元圣。故取式《吕览》,通号曰“纪”。纪纲之号,亦宏称也。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爱奇反经之尤,条例踳落之失,叔皮论之详矣。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至于宗经矩圣之典,端绪丰赡之功,遗亲攘美之罪,征贿鬻笔之愆,公理辨之究矣。观夫左氏缀事,附经间出,于文为约,而氏族难明。及史迁各传,人始区详而易览,述者宗焉。及孝惠委机,吕后摄政,班、史立纪,违经失实,何则?庖牺以来,未闻女帝者也。汉运所值,难为后法。“牝鸡无晨”,武王首誓;妇无与国,齐桓著盟。宣后乱秦,吕氏危汉,岂唯政事难假,亦名号宜慎矣。张衡司史,而惑同迁、固,元帝王后,欲为立纪,谬亦甚矣。寻子弘虽伪,要当孝惠之嗣;孺子诚微,实继平帝之体。二子可纪,何有于二后哉!至于后汉纪传,发源东观。袁、张所制,偏驳不伦。薛、谢之作,疏谬少信。若司马彪之详实,华峤之准当,则其冠也。

及魏代三雄,记传互出。《阳秋》、《魏略》之属,《江表》、《吴录》之类,或激抗难征,或疏阔寡要。唯陈寿《三志》,文质辨洽,荀、张比之于迁、固,非妄誉也。至于晋代之书,繁乎著作。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干宝述《纪》,以审正得序;孙盛《阳秋》,以约举为能。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璨《晋纪》,始立条例;又摆落汉、魏,宪章殷、周,虽湘川曲学,亦有心典、谟。及安国立例,乃邓氏之规焉。

原夫载籍之作也,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表征盛衰,殷鉴兴废;使一代之制,共日月而长存,王霸之迹,并天地而久大。是以在汉之初,史职为盛,郡国文计,先集太史之府,欲其详悉于体国,必阅石室,启金匮,抽裂帛,检残竹,欲其博练于稽古也。是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然后诠评昭整,苛滥不作矣。族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岁远则同异难密,事积则起讫易疏,斯固总会之为难也。或有同归一事,而数人分功,两记则失于复重,偏举则病于不周,此又铨配之未易也。故张衡摘史、班之舛滥,傅玄讥《后汉》之尤烦,皆此类也。

若夫追述远代,代远多伪。公羊高云:“传闻异辞。”荀况称:“录远略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至于记编同时,时同多诡;虽定、哀微辞,而世情利害。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理欲吹霜煦露,寒暑笔端,此又同时之枉,可为叹息者也!故述远则诬矫如彼,记近则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臣乎!若乃尊贤隐讳,固尼父之圣旨,盖纤瑕不能玷瑾瑜也;奸慝惩戒,实良史之直笔,农夫见莠,其必锄也。若斯之科,亦万代一准焉。至于寻繁领杂之术,务信弃奇之要,明白头讫之序,品酌事例之条,晓其大纲,则众理可贯。然史之为任,乃弥纶一代,负海内之责,而赢是非之尤,秉笔荷担,莫此之劳。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

赞曰∶史肇轩黄,体备周孔。世历斯编,善恶偕总。腾褒裁贬,万古魂动。辞宗邱明,直归南董。

文心雕龙·议对

〔南北朝〕刘勰

周爰谘谋,是谓为议。议之言宜,审事宜也。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洪水之难,尧咨四岳,宅揆之举,舜畴五人;三代所兴,询及刍荛;春秋释宋,鲁僖预议。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辨:虽宪章无算,而同异足观。

迄至有汉,始立驳议。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自两汉文明,楷式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至如吾丘之驳挟弓,安国之辨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刘歆之辨于祖宗: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张敏之断轻侮,郭躬之议擅诛;程晓之驳校事,司马芝之议货钱;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贾充之谥: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田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古者造士,选事考言。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蔚为举首;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恩者,事理明也。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人高第。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魏晋已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晋策秀才,而麇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难矣哉,士之为才也!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赞曰:议惟畴政,名实相课。断理必刚,搞辞无懦。对策王庭,同时酌和。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文心雕龙·熔裁

〔南北朝〕刘勰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立本有体,意或偏长;趋时无方,辞或繁杂。蹊要所司,职在熔裁,櫽括情理,矫揉文采也。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疣,实侈于形。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疣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俊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辊?辑?讹;万趣会文,不离辞情。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篇章户牖,左右相瞰。辞如川流,溢则泛滥。权衡损益,斟酌浓淡。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文心雕龙·附会

〔南北朝〕刘勰

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才量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

夫文变多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夫能悬识腠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豆之合黄矣。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并驾齐驱,而一毂统辐: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

故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此已然之验也。昔张汤拟奏而再却,虞松草表而屡谴,并理事之不明,而词旨之失调也。及倪宽更草,钟会易字,而汉武叹奇,晋景称善者,乃理得而事明,心敏而辞当也。以此而观,则知附会巧拙,相去远哉!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辔以挥鞭。克终底绩,寄深写远。若首唱荣华,而媵句憔悴,则遗势郁湮,余风不畅,此《周易》所谓“臀无肤,其行次且”也。惟首尾相援,则附会之体,固亦无以加于此矣。

赞曰:篇统间关,情数稠叠。原始要终,疏条布叶;道味相附,悬绪自接。如乐之和,心声克协。

文心雕龙·封禅

〔南北朝〕刘勰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录图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万物尽化。”言至德所被也。丹书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戒慎之至也。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昔黄帝神灵,克膺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大舜巡岳,显乎《虞典》。成康封禅,闻之《乐纬》。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夷吾谲陈,距以怪物。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然则西鹣东鲽,南茅北黍,空谈非征,勋德而已。是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名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元符,镜鸿业,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邱: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余矣。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骨掣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典引》所叙,雅有懿乎;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余巧。故称“《封禅》丽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欤!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辑韵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勣寡,飙焰缺焉。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搆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干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

赞曰:封勒帝勣,对越天休。逖听高岳,声英克彪。树石九旻,泥金八幽。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文心雕龙·章表

〔南北朝〕刘勰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毫,又作书以赞。文翰献替,事斯见矣。周监二代,文理弥盛。再拜稽首,对扬休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主,皆称上书。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章者,明也。《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表者,标也。《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

按《七略》、《艺文》,谣咏必录;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而在职司也。前汉表谢,遗篇寡存。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左雄奏议,台阁为式;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至于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琳、瑀章表,有誉当时;孔璋称健,则其标也。陈思之表,独冠群才。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掣巧,随变生趣;执辔有余,故能缓急应节矣。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莫顾章表。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序志显类,有文雅焉。刘琨《劝进》,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国华。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禁,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章为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表体多包,情伪屡迁,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盖一辞意也。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赞曰:敷表绛阙,献替黼扆。言必贞明,义则弘伟。肃恭节文,条理首尾。君子秉文,辞令有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