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零草序

〔明代〕张煌言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原文翻译及注释

逐句原文翻译

余自舞象,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敹甲敽干,凡从前雕虫之技,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入典制诰,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一切皆付之兵燹中,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我从十五岁以来,就喜欢写作诗歌。先父担心我荒废了经史的学习,多次拿这件事来劝诫我,于是我放下笔不再作诗歌,然而有时候还是会偷偷地写诗。等到科举考中之后,我和四面八方的贤士豪杰交友更广泛了,来来往往的馈赠答谢,时间长了,写的诗竟然填满了箱子。适逢国家灾难接二连三,我在江东倡导抗清大义,凡是以前一展雕虫小技的诗歌几乎丢失殆尽。从此,不管是外出筹划军队,还是入朝掌管起草诏令,在闲暇之时我都在吟诗作对。到清军渡江南下,长短不一的诗歌和奏章的草稿以及起草的诏令,一切都付与战火之中,这确实是文字的不幸啊!

余于丙戌始浮海,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我从丙戌年就开始在海上飘荡,至今已经十七年了。这期间忧虑国家,思念家乡,为处境困窘悲伤,为动荡不安的局势忧愁,无时无事不足以扣动心弦的。有时领兵北伐,意气风发放声高歌,有时避让清军向南征讨,在寂静之时空旷之地,低声吟唱。每当风雨飘摇和波涛震荡之时,这些更加令孤独的臣子怀想旧主,令出行在外的游子想念亲人,难道这些诗篇是什么亡国之音吗?或许寄托了忠贞臣子的哀世之音吧!

乃丁亥春,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节移于山,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丁亥年的春天,我的船在长江中翻了,丙戌年创作的诗歌也就这样丢失了。到了戊子年的秋天,我因官职调动到了山中,丁亥年所写的作品也都不幸遗失了。再到庚寅年的夏天,我率领军队再次出海,戊子年和己丑年所写的作品也都在那次出海中遗失了。然而搜集残缺不全的诗稿,十篇仅存三四篇。等到辛卯年位于浙江舟山的昌国被攻陷,书箱中的草稿竟然一篇也没有留下。文字多么的不幸,竟然达到这种地步!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长江之役,同仇兵熸,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尽同石头书邮,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

接着这以后,我才编辑新旧篇章,渐渐地编成卷册。丙申年,昌国第二次陷落,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三。戊戌年,我在羊山一带翻船,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七。己亥年,在长江之战中,一同抗清的郑成功也战败了,我因隐秘行走才得以回来,大凡留下只能用来盖盛酱的瓦罐的诗文,全部和石头一起沉入江底,这才知道文字也有遭天灾的厄运啊。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虑河清之难俟,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

近些年来,我悲叹国难未平,期待乱世平定如同盼望黄河变清一样的困难,想着借助乐歌来代替年谱。于是向亲朋好友索要他们收录的,宾客随从依次抄录的诗歌。我的记性很好,又把能够回忆起的旧作,记载在纸上,共得到若干首诗作。但这些,不过就像整只鼎中的一小块肉罢了,难以涵盖全部。特别遗憾的是,过去所写的乐府歌行等作品,现在已无法再考证,所以这次整理的作品集几乎就像是失传的《广陵散》一般残缺不全。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宋室既亡,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亦云余行间之作也。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唉!国破家亡之际,我又不合情理地担任将帅,未能讨伐贼寇、报复国仇,又岂能以这些有韵律的诗词来求得后世的理解与认可呢?称他的作品为“诗史”。陶渊明亲身经历晋朝乱世,辞官归隐后,著书立说总不忘标明自己的志向。宋朝灭亡后,郑思肖还曾将所著之书藏于铁匣中,投入枯井之中,直到三百年后才被发掘出来。他的志向令人悲痛,他的真情的确令人怀念啊。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诗集为什么要取名为《奇零草》呢?这是因为卷册稀稀落落大量散失,已经不是全貌,譬如兵家握奇阵中的余阵,又可以用来说明这些都是我在军旅之间所创作的。

注释

(1)舞象:古代一种武舞。《礼记·内则》:“成童,舞象”。成童指十五岁以上。后世以舞象代指成童。

(2)先大夫:指死去的父亲。

(3)登第:考中。作者二十三时中举人。

(4)倡大义于江东:指公元1645年(顺治二年)南明弘光王朝垮台后,清兵南下江南,钱肃乐等起兵浙东,派张煌言迎立鲁王朱以海为监国,号召东南抗清事。

(5)敹甲:把甲胄缝合起来。敹:缝缀。

(6)敽干:把盾牌上的绳系好。敽:系,连;干:盾牌。语出《尚书·费誓》:“善[liáo]乃甲胄,敽乃干。这里的意思是做好战前准备。

(7)雕虫之技:代指诗歌写作。

(8)筹:筹划。

(9)入典制诰:入朝掌管起草诏令。张煌言起兵后,鲁王曾授以翰林院检讨知制诰的官。

(10)胡马渡江:指清兵南下。

(11)疏草:指作者自己给鲁王上书的底稿。

(12)代言:指替鲁王起草的制诰。

(13)兵燹:兵火。

(14)丙戌:公元1646年(清顺治三年)。

(15)提师:领兵。

(16)丁亥:公元1647年(清顺治四年)。

(17)戊子:公元1648年(清顺治五年)。

(18)节:符节。代指主将。顺治五年张煌言到上虞招集义兵,入平冈山寨。

(19)庚寅:公元1650年(清顺治七年)。

(20)己丑:公元1649年(清顺治六年)。

(21)辛卯:公元1651年(清顺治八年)。

(22)昌国:这里指舟山。

(23)笥:盛物的方形器物。

(24)靡有孑遗:一个也没有剩下。

(25)丙申:公元1656年(清顺治十三年).前一年张煌言等曾联合郑成功部队收复了舟山。这一年,舟山又被清兵攻克。

(26)戊戌:公元1658年(清顺治十五年)。

(27)己亥:公元1659年(清顺治十六年)。

(28)同仇:《诗经·秦风·无衣》:“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后沿用为“战友”的意思,这里指郑成功。

(29)熸:火熄灭。指郑成功战败。

(30)覆瓿:盖罐子。汉代刘歆曾说扬雄的《太玄》将来只能盖盛酱的罐子。后以覆瓿比喻著作没有什么价值。这里是作者自谦的话。

(31)石头邮书:典见《世说新语·任诞》:晋代殷羡,字洪乔,为豫章太守,临去,都人托他带信百余封。殷羡行至石头,把书信全部抛入水中,说:“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指寄信的人)。”这里借指作者的文稿全部沉水。石头:地名。在江西省南昌市北。

(32)阳九之厄:厄运。

(33)天步:指国家的命运。

(34)夷:平,安定。

(35)河清之难俟:《左传》襄公八年引逸诗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人认为等待黄河澄清,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借以比喻等待乱世平定遥遥无期。

(36)楮:桑类的树,皮可制桑皮纸。这里代指纸。

(37)全鼎一脔:整锅肉中的一块。

(38)广陵散:古曲名。嵇康善弹此曲。

(39)谬:这里是自谦之辞。

(40)节钺:任命大将时,皇帝给与受任者的符节的斧钺。这里指作者任军事统帅。

(41)少陵:杜甫。

(42)天宝之乱: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在范阳发动的叛乱。

(43)陶靖节:陶渊明。

(44)躬:亲身。

(45)丁:当,遇。

(46)义煕:晋安帝年号。相传陶不肯臣服于刘裕,所以在作品中保存晋帝年号。

(47)郑所南:一名思肖。南宋诗人。宋亡后,隐耕吴中,著《心史》诗集,装在铁匣中,投在眢井中。到明末才被发现。

(48)握奇:即兵书《握奇经》。一说握通“幄”,帐幕。大将所居。奇:通“机”。握机,指军机要地。

(49)行间:军旅之间。

(50)永历十六年:即公元1662年(清康熙元年)。这里作者沿用明桂王(朱由榔)建国的年号,其心意与陶渊明同。

奇零草序拼音版

língcǎo
xiàngzhéhǎowéishīxiānfèijīngshǐwéijièsuìchuòtánrányóushíshíqièwéizhīdēnghòufāngxiánháojiāo广guǎngwǎngláizèngsuìjiǔyíngqièhuìguónànpínréngchàngjiāngdōngliáojiǎjiǎogānfáncóngqiándiāochóngzhīsànwángjìnshìchūchóujūndiǎnzhìgàoshàngxiányínyǒngxìngqíngjiāngérchángpiānduǎnshíshūcǎodàiyánqiējiēzhībīngxiǎnzhōngshìchéngzhīxìng
bǐngshǐhǎijīngjīnshíyǒuniánjiānyōuguójiābēiqióngmǐnluànshíshìxiǎngdòngxīnhuòshīběikāngkǎichánghuònánzhēngliáoduǎnchàngdāngfēngpiāoyáotāozhèndàngnénglíngchénliànzhǔyóu怀huáiqīnyuēwángguózhīyīnshùāishìzhī
nǎidīnghàichūnzhōujiāngérbǐngsuǒzuòwángqiūjiéshānérdīnghàisuǒzuòwánggēngyínxiàshuàihǎiérchǒusuǒzuòyòuwángráncánbiānduànjiǎnshícúnsāndàixīnmǎochāngguóxiànérzhōngcǎojìngyǒujiézhīxìngzhìzāi
shìzhuìxīnjiùpiānzhāngshāoshāochéngzhìbǐngshēnchāngguózàixiànérwángshízhīsānzhōuyángshānérwángshízhīhàichángjiāngzhītóngchóubīngjiānjiànhángguīfánliúgōngzhějìntóngshítoushūyóushǐzhīwényǒuyángjiǔzhīè
niánláitàntiānzhīwèiqīngzhīnánjièshēngshīdàiniánsuìsuǒyǒupéngsuǒbīncóngsuǒchāozhīérxìngqiángyòuzhězǎizhūchǔduāngòngruògānshǒuguòquándǐngluáněrcóngqiánxíngkǎosuǒdìngruò广guǎnglíngsàn
jiēguójiāwángmiùyīngjiéyuènéngtǎozéichóuyǒuyùnzhīqiúzhīhòushìzāidànshǎolíngdàngtiānbǎozhīluànliúshǔdàofèifēngsāohòushìzhìjīnmíngwéishīshǐtáojìngjiégōngdīngjìnluànjiěguīláizhùshūsòngshìwángzhèngsuǒnánshàngtiěxiátóushǐyuānjǐngzhìsānbǎiniánérhòuchūzhìāiqíngchéngniànránmínglíngcǎoshìzhìlíngluòdiāowángfēiquánbàoyóubīngjiāzhīyúnxíngjiānzhīzuòshízàiyǒngshíliùniánsuìzàirényínduānyánghòuzhānghuángyánshí

作品简介

《奇零草序》是明代抗清将领张煌言于永历十六年(1662年)为其诗集《奇零草》撰写的散文序言,收录于《张苍水集》。该文记述作者在抗清战争中诗稿因战乱七次散失(丙戌至己亥年间历经舟覆、昌国陷落等重大损失),通过搜集残稿、追忆补录最终成集的历程,折射出张煌言十七年军旅生涯中'忧国思家、悲时悯乱'的情感轨迹。

作者介绍

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水,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人。1645年(南明弘光元年)与钱肃乐等起兵抗清,奉鲁王监国,官至兵部尚书,据守浙江沿海。后与郑成功合兵进攻南京。他率众坚持抗清达十九年,1664年(清康熙三年)兵败,隐遁于舟山,不久被叛徒出卖,被害于杭州弼教坊。其诗多反映军旅生活,直抒胸怀,不事雕琢。有《张苍水集》。张煌言最著名的十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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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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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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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

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

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

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

予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

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

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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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时北兵已迫修门外,战,守,迁皆不及施。缙绅。大夫。士萃于左丞相府,莫知计所出。会使辙交驰,北邀当国者相见,众谓予一行,为可以纾祸。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于是辞相印不拜,翌日,以资政殿学士行。

初至北营,抗词慷慨,上下颇惊动,北亦未敢遽轻吾国。不幸吕师孟构恶于前,贾余庆献谄于后,予羁縻不得还,国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脱,则直前诟虏帅失信,数吕师孟叔侄为逆,但欲求死,不复顾利害。此虽貌敬,实则愤怒,二贵酋名曰“馆伴”,夜则以兵围所寓舍,而予不得归矣。

未几,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北驱予并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当引决,然而隐忍以行,昔人云:将以有为也。至京口,得间奔真州,即具以北虚实告东西二阃,约以连兵大举。中兴机会,庶几在此。留二日,维扬帅下逐客之令,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州,出北海,然后渡扬子江,入苏州洋,展转四明、天台,以至于永嘉。

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诋大酋当死;骂逆贼当死;与贵酋处二十日,争曲直,屡当死;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如扬州,过瓜洲扬子桥,竟使遇哨,无不死;扬州城下,进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围中,骑数千过其门,几落贼手死;贾家庄几为巡徼所陵迫死;夜趋高邮,迷失道,几陷死;质明,避哨竹林中,逻者数十骑,几无所逃死;至高邮,制府檄下,几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乱尸中,舟与哨相后先,几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无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与寇往来其间,无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几以不纳死;以小舟涉鲸波,出无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呜呼,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毘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呜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为?所求乎为臣,主辱,臣死有余僇;所求乎为子,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死有余责。将请罪于君,君不许;请罪于母,母不许。请罪于先人之墓,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厉鬼以击贼,义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修我戈矛,从王于师,以为前驱;雪九庙之耻,复高祖之业;所谓誓不与贼俱生,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亦义也。嗟夫!若予者,将无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于草莽,予虽浩然无所愧怍,然微以自文于君亲,君亲其谓予何!诚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见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庐陵文天祥自序其诗,名曰《指南录》。

外戚世家序

〔两汉〕司马迁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

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

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不乎!

即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终: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恶能识乎性命哉?

送东阳马生序

〔明代〕宋濂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送薛存义序

〔唐代〕柳宗元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崇酒於觞,追而送之江浒,饮食之。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值,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

吾贱且辱,不得与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

荔枝图序

〔唐代〕白居易

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华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

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元和十五年夏,南宾守乐天,命工吏图而书之,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

送僧浩初序

〔唐代〕柳宗元

儒者韩退之与予善,尝病予嗜浮屠言,訾予与浮屠游。近陇西李生础自东都来,退之又寓书罪予,且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屠。”

浮屠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曰:“以其夷也。”

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则将友恶来、盗跖,而贱季札、由余乎?非所谓去名求实者矣。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

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

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屠之言以此。与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屠游以此。

今浩初闲其性,安其情,读其书,通《易》《论语》,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为其道,以养而居,泊焉而无求,则其贤于为庄、墨、申、韩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其亦远矣。李生础与浩初又善。今之往也,以吾言示之。因此人寓退之,视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