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是唐代作家陈玄祐创作的传奇。此篇讲述了清河女子张倩娘与太原王宙私奔的故事。张倩娘与王宙青梅竹马,倩娘父亲张镒曾言将倩娘许配王宙为妻。待二人成年以后,张父却将倩娘许给他人。王宙在受此打击后,怀着悲痛之情远走京城。倩娘得知爱人离去,便决然随他而去。二人在外生活了五年,并育有两子。因倩娘思念父母之故,王宙便携妻子一同返回衡州,向家人请罪。及至家,张父深感怪异,因为女儿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从未离开家门半步。待两个倩娘相见后,二人身体合二为一,只是衣裳多了一层。此时真相大白,原来是倩娘的魂魄追随恋人,非真实的倩娘。全篇构思奇特,以离奇怪诞的情节,反映了当时青年男女要求婚姻自由的愿望,歌颂了他们反抗封建礼教的斗争,具有浪漫主义的特色和典型的社会意义。元代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杂剧,即据此篇演绎而成。
离魂记
天授三年,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聪悟,美容范。
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
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阴恨悲恸,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
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
倍道兼行,数月至蜀。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弃大义而来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
宙哀之,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
既至,宙独身先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
宙曰:“见在舟中!”
镒大惊,促使人验之。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
家人异之,疾走报镒。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
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作品简介
创作背景
《离魂记》这篇传奇被收入《太平广记》第三五八卷,鲁迅校辑《唐宋传奇集》也收入此篇。据文章内容,其创作时间当在唐代宗大历(766—779)末年。
翻译注释
翻译
武则天天授三年,清河郡有个张镒,因为到衡州做官,就在那里安了家。张镒性情简淡好静,少有知音朋友。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早年夭折,幼女名唤倩娘,端庄美丽,无人能及。张镒的外甥王宙是太原人士,从小就聪明有悟性,貌美有风仪。
张镒非常器重这个外甥,每每对他说:“将来定当把倩娘嫁给你做妻子。”
渐渐的,倩娘和王宙各自长大了,他们私下里时时彼此爱慕思念,家人却并不知道。后来张镒的幕僚中有要去选部的人向张家求亲,张镒就同意了。倩娘听闻此事,郁郁寡欢;王宙知道后也深深怨恨,随即托词说应当调任,向张家请辞去京城。张家劝止不住,于是厚礼相待地送走了外甥。王宙与舅舅告了别上了船,心中暗暗悲怆。傍晚时分,船行水路穿过山峦几重停在了数里之外。半夜里,王宙正辗转难眠,忽然听到岸上有人赶来,步履非常迅速匆忙,片刻之间就到了船边。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倩娘赤着脚徒步追来。王宙欣喜若狂,抓住倩娘的手问她因何而来。
倩娘泣声回答道:“你的情谊是如此厚重,即便在睡梦里我都感应感谢。如今父亲将我许给别人,强行改变我的意愿,而我又知道你对我情深似海不会轻易改变,我前思后想惟恐你杀身徇情,所以不顾性命、舍弃了家人来私自投奔。”
王宙听完喜出望外,欢欣雀跃。于是就将倩娘隐匿在船中,连夜船行而去。
两人加速赶路,不出数月就到了四川。又过了五年,两人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与张镒更是音信断绝。倩娘思念父母,常常对着王宙哭泣说:“我当年不肯辜负你的情义,背弃了礼仪伦常和你私奔。到如今和双亲隔绝分离,已经足足五年了。可叹我活在天地之下却不能对父母尽孝,还有什么脸面呢?”
王宙听了,也为妻子的话伤心,说:“我们这就将要回去,再也不必为远离双亲而痛苦。”于是夫妻二人一起回到了衡州。
等到了衡州,王宙独身一个人先到了舅舅张镒家中,为自己带走倩娘的事谢罪叩头。张镒诧异道:“我女儿倩娘明明卧病家中已经好几年了,你怎么这样胡说呢!”
王宙说:“你若不信,可以到船上与倩娘相见!”
张镒大惊,忙差家人去看,果然看到倩娘坐在船中,神情怡然欢畅,见到来验看的家人,还询问说:“我父母可否安泰?”
家人惊为异事,急忙跑回来告知张镒。此时内室中卧病多年的女儿也听闻后欢喜地起身,梳妆更衣,笑颜逐开却并不说话。这倩娘走出房中与从外归家的倩娘相遇,两人身型叠合融为一体,就连衣服都是重为一样。张家觉得这件事终究算是离奇不正,于是隐瞒不说。只有亲戚中偶有偷偷知道的。后来又过了四十年,王宙倩娘夫妇过世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因为孝廉而获取了功名,当了县丞县尉。
我陈玄祐年少的时候常常听说这个故事,或雷同或相异,或有人说是假的。唐代宗大历末年,我遇见了莱芜县令张仲规,他向我详细讲述了这个故事的本末。因为张镒是他的堂叔,而他的讲说也十分细致完备,我因此记录之。
注释
(1)天授:唐武则天年号(690—692)。
(2)清河:唐郡名,即贝州,治所在今河北清河。
(3)衡州:唐郡名,又称衡阳郡,治所在今湖南衡阳。
(4)端妍:端庄美丽。
(5)太原:唐府名,治所在今山西太原西南。
(6)寤寐:犹“日夜”。寤,醒时;寐,睡时。
(7)选者:出色的人。
(8)恚恨:怨恨。
(9)托以当调:借口说临近铨选的日期。调,铨选,即到吏部听候决定授官。
(10)跣足:赤着脚。
(11)奔:同男子私奔。
(12)倍道兼行:加倍快速地赶路。
(13)向今:到今天。
(14)恩慈:父母。
(15)覆载:天地。
(16)谢:谢罪,承认错误。
(17)翕然:两物相合貌。
(18)孝廉擢第:经地方推荐,以孝廉的资格考取了明经或进士。
(19)丞尉:县丞、县尉。前者是县令处理政务的副行政长官;后者是负责一县治安的官。
(20)大历:唐代宗年号(766—779)。
(21)莱芜:县名,唐置,在今山东莱芜市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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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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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幼师事先君(苏辙之父,苏洵),听其言, 观其行事。今老矣,犹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 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 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先君之遗言, 今犹在耳。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盖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洒扫应对进退,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 广之以读书。曰:「道在是矣。仁者见之,斯以为仁;智者见之, 斯以为智矣。」颜、闵由是以得其德,予、赐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譬如农夫垦田, 以植草木,小大长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无加损焉, 能养而不伤耳。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如孔子犹养之以学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傅说之诏其君, 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而况余人乎?
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学,尝谓孔子:「有民人社稷,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非之曰:「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 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凡学而不读书者,皆子路也。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败, 与所遇之可否,未有不为病者。虽然,孔子尝语子贡矣,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 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一以贯之,非多学之所能致,则子路之不读书, 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谓也。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 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孟子论学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心勿忘,则莫如学,必有事,则莫如读书。朝夕从事于读书,待其久而自得,则勿忘勿助之谓也。 譬之稼穑,以为无益而舍之,则不耘苗者也;助之长,则揠苗者也。」以孔孟之说考之, 乃得先君之遗意。
尊经阁记
经,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焉,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着焉,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焉,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五人墓碑记
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逆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呜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贵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没不足道者,亦已众矣;况草野之无闻者欤?独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犹记周公之被逮,在丙寅三月之望。吾社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敛赀财以送其行,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而前,问:“谁为哀者?”众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公之逮所由使也;吴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厉声以呵,则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按诛五人,曰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卒与尸合。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
嗟乎!大阉之乱,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且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不敢复有株治;大阉亦逡巡畏义,非常之谋难于猝发,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
由是观之,则今之高爵显位,一旦抵罪,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而又有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贱行,视五人之死,轻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赠谥褒美,显荣于身后;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领,以老于户牖之下,则尽其天年,人皆得以隶使之,安能屈豪杰之流,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哉?故余与同社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为之记,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
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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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举瓢酌尝,味极甘冷。泉上有亭,名与泉同。草木秀润,可荫可息。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众曰:“诺!”遂书以为记。
洗心亭记
天下闻寺数十辈,而吉祥尤彰彰。蹲名山,俯大江,荆吴云水,交错如绣。始余以不到为恨,今方弭所恨而充所望焉。既周览赞叹,于竹石间最奇处得新亭。彤焉如巧人画鳌背上物,即之四顾,远迩细大,杂然陈乎前,引人目去,求瞬不得。征其经始,曰僧义然。啸侣为工,即山求材。盘高孕虚,万景坌来。词人处之,思出常格;禅子处之,遇境而寂;忧人处之,百虑冰息。鸟思猿情,绕梁历榱。月来松间,雕缕轩墀。石列筍虡,藤蟠蛟螭。修竹万竿,夏含凉飔。斯亭之实录云尔。然上人举如意挹我曰:“既志之,盍名之以行乎远夫!”余始以是亭圜视无不适,始适乎目而方寸为清,故名洗心。长庆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刘某记。
书巢记
陆子既老且病,犹不置读书,名其室曰书巢。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燕巢于梁,巢之袭人者。凤之巢,人瑞之;枭之巢,人覆之。雀不能巢,或夺燕巢,巢之暴者也;鸠不能巢,伺鹃育雏而去,则居其巢,巢之拙者也。上古有有巢氏,是为未有宫室之巢。尧民之病水者,上而为巢,是为避害之巢。前世大山穷谷中,有学道之士,栖木若巢,是为隐居之巢。近时饮家者流,或登木杪,酣醉叫呼,则又为狂士之巢。今子幸有屋以居,牖户墙垣,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
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邪。’”乃引客就观之。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客去,陆子叹曰:“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吾侪未造夫道之堂奥,自藩篱之外而妄议之,可乎?”因书以自警。淳熙九年九月三日,甫里陆某务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