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州泺源石桥记

〔宋代〕苏辙

泺水之源,发于城之西南山下,北流为瑝,其浅可揭。城之西门,跨而为桥。自京师走海上者,皆道于其上。每岁霖雨,南山水潦暴作,汇于城下,桥不能支,辄败。

熙宁六年,七月不雨,明年夏六月乃雨,淫潦继作,桥遂大坏。知历城施君辩言于府曰:“水岁为桥害,请为石桥,以纾其役。距城之东十五里,有废河败堰焉,其弃石铁可取以为用。”

府用其言,以告转运使,得钱二十七万,以具工廪之费。取石于山,取铁于府,取力于兵。自九月至十一月而桥成,民不知焉。三跌二门,安如丘陵,惊流循道,不复为虐。

方其未成也,太守李公日至于城上,视其工之良窳与其役之劳佚,而劝相之。知历城施君实具其材,兵马都监张君用晦实董其事。桥之南五里,有大沟焉,属于四涧,以杀暴水之怒,久废不治,于是疏其堙塞,筑其缺而完之。桥之西二十步有沟焉,居民裴氏以石壅之,而屋于其上,水不得泄,则桥受其害,亦使去之,皆如其旧而止。又明年,水复至,桥遂无患。

从事苏辙言曰:桥之役虽小也,然异时郡县之役,其利与民共者,其费得量取于民,法令宽简,故其功易成;今法严于恤民,一切仰给于官,官不能尽办,郡县欲有所建,其功比旧实难。非李公之老于为政与二君之敏于临事,桥将不就。夫桥之役虽小,然其劳且难成于旧则倍,不可不记也。遂为之记。

翻译注释

翻译

泺水,发源于齐州(济南)城西南的山下,往北流入护城河,河水浅得提衣就能渡过。城的西门,跨河建了一座桥。从京城过往海上的人,都取道这座桥。每一年只要连下几天的大雨,南山下来的雨水暴涨,汇集到城下,桥不能抵挡暴雨的冲击,就坏了。

熙宁六年(1073年),七个月没下雨,第二年夏天到六月才下雨,过量的大雨连下几天,桥被完全冲坏了。历城知县施辩向齐州府官建议说:“年年桥都被洪水冲毁,建议造一座石桥,来缓解桥毁后重复造桥的劳役之苦。距齐州城的东面十五里的地方,有一座废弃不用的河堤,那里废弃的石铁可以取来造桥。”

府官采纳了他的建议,把(建石桥的计划)报告了转运使,得到(官府)二十七万两银子,作为用工和伙食的费用。到山上去采石,到府库拿来建材和工具,让军队出工出力。从九月至十一月桥就建成了,百姓还不知道(此事)。(这座桥)有三个桥墩两扇门,安稳得像座小山,洪水分道而泄,不再造成危害。

在这座桥还没有建成时,太守李肃之每天都到城墙上,视察工程的好坏和劳动量的轻重,并且鼓励施工人。历城知县施辩准备并供给各种施工材料,兵马都监张用晦实际监督管理具体的事务。桥的南面五里处,有一条大沟,与四条小河相连,(原来是)用以减少洪水的冲力,废弃很久没有治理了,(这次)疏通被堵塞的河道,填筑河堤让它完整无缺口。桥的西面二十步远有一条沟,一个裴姓居民用石头堵住它,并且在上面建了房子,洪水不能够流泄,桥因此受到冲毁的危害,就让他拆除房屋,要求复原像最早那样。又过了一年,洪水再次来了,桥没再受到损害。

从事苏辙说:建桥这种事虽小,但从前郡县行事的方法,是把好处与百姓分享,劳役的费用按数量分派给百姓,这种法令宽大,所以它容易成事;现在的法令严格要求要体恤百姓,(这样的话)一切事务和费用全仰仗官府,官府不能把所有事务办好,如果郡县想有所作为,要成事比从前更难。如果不是太守李肃之富于治政经验和两位官员(施君和张君)有办事能力,这座桥或许建不成。建桥这种事虽小,但建好它比从前更费心更难几倍,不能不把它写下来。因此就写了这篇记

注释

全文拼音版

zhōuluòyuánshíqiáo
luòshuǐzhīyuánchéngzhī西nánshānxiàběiliúwèihuángqiǎnjiēchéngzhī西ménkuàérwèiqiáojīngshīzǒuhǎishàngzhějiēdàoshàngměisuìlínnánshānshuǐlǎobàozuòhuìchéngxiàqiáonéngzhīzhébài
níngliùniányuèmíngniánxiàliùyuènǎiyínlǎozuòqiáosuìhuàizhīchéngshījūnbiànyányuēshuǐsuìwèiqiáohàiqǐngwèishíqiáoshūchéngzhīdōngshíyǒufèibàiyànyānshítiěwèiyòng
yòngyángàozhuǎnyùn使shǐqiánèrshíwàngōnglǐnzhīfèishíshāntiěbīngjiǔyuèzhìshíyuèérqiáochéngmínzhīyānsāndiēèrménānqiūlíngjīngliúxúndàowèinüè
fāngwèichéngtàishǒugōngzhìchéngshàngshìgōngzhīliángzhīláoérquànxiāngzhīzhīchéngshījūnshícáibīngdōujiānzhāngjūnyònghuìshídǒngshìqiáozhīnányǒugōuyānshǔjiànshābàoshuǐzhījiǔfèizhìshìshūyīnsāizhùquēérwánzhīqiáozhī西èrshíyǒugōuyānmínpéishìshíyōngzhīérshàngshuǐxièqiáoshòuhài使shǐzhījiējiùérzhǐyòumíngniánshuǐzhìqiáosuìhuàn
cóngshìzhéyányuēqiáozhīsuīxiǎoránshíjùnxiànzhīmíngòngzhěfèiliàngmínlìngkuānjiǎngōngchéngjīnyánmínqièyǎnggěiguānguānnéngjǐnbànjùnxiànyǒusuǒjiàngōngjiùshínánfēigōngzhīlǎowèizhèngèrjūnzhīmǐnlínshìqiáojiāngjiùqiáozhīsuīxiǎoránláoqiěnánchéngjiùbèisuìwèizhī

作者介绍

苏辙(1039—1112),字子由,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与兄苏轼同登嘉祐二年进士,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其文以策论见长,风格冲和澹泊,代表作《黄州快哉亭记》《上枢密韩太尉书》等。诗作清新自然,晚年尤工。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屡遭贬谪。政治主张稳健,史学造诣深厚,曾参与修撰《神宗实录》。著有《栾城集》《诗集传》等,其文学成就与苏轼并称"二苏",为北宋文坛重要代表人物。

苏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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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记

〔宋代〕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游岳阳楼记

〔明代〕袁中道

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然九水发,巴江之水亦发,九水方奔腾皓淼,以趋浔阳;而巴江之水,卷雪轰雷,自天上来。竭此水方张之势,不足以当巴江旁溢之波。九水始若屏息裣衽,而不敢与之争。九水愈退,巴江愈进,向来之坎窦,隘不能受,始漫衍为青草,为赤沙,为云梦,澄鲜宇宙,摇荡乾坤者八九百里。而岳阳楼峙于江湖交会之间,朝朝暮暮,以穷其吞吐之变态,此其所以奇也。

楼之前,为君山,如一雀尾垆,排当水面,林木可数。盖从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为奇。此楼得水稍诎,前见北岸,政须君山妖蒨,以文其陋。况江湖于此会,而无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复何致。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着鹅溪练上。取酒共酌,意致闲淡。亭午风渐劲,湖水汩汩有声。千帆结阵而来,亦甚雄快。日暮,炮车云生,猛风大起,湖浪奔腾,雪山汹涌,震撼城郭。予始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

昔滕子京以庆帅左迁此地,郁郁不得志,增城楼为岳阳楼。既成,宾僚请大合乐落之,子京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乃快!”范公“先忧后乐”之语,盖亦有为而发。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边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国议其后。朝廷用人如此,诚不能无慨于心。第以束发登朝,入为名谏议,出为名将帅,已稍稍展布其才;而又有范公为知己,不久报政最矣,有何可哭?至若予者,为毛锥子所窘,一往四十余年,不得备国家一亭一障之用。玄鬓已皤,壮心日灰。近来又遭知己骨肉之变,寒雁一影,飘零天末,是则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登泰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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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

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戕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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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最多竹,樊圃棋错。包箨榯笋之赢,岁尚十数万缗,坐安侯利,宁肯为渭川下。然其治水庸,任土物,简历芟养,率须谨严。家必有小斋闲馆在亏蔽间,宾欲赏,辄腰舆以入,不问辟疆,恬无怪让也。以是名其俗,为好事。

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镰斧,亡公私谁何,且戕且桴,不竭不止。守都出令:有敢隐一毫为私,不与公上急病,服王官为慢,齿王民为悖。如是累日,地榛园秃,下亡有啬色少见于颜间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噫!古者伐山林,纳材苇,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经于用。不供谓之畔废,不时谓之暴殄。今土宇广斥,赋入委叠;上益笃俭,非有广居盛囿之侈。县官材用,顾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敛取无艺。意者营饰像庙过差乎!

《书》不云:“不作无益害有益。”

又曰:“君子节用而爱人。”

天子有司所当朝夕谋虑,守官与道,不可以忽也。推类而广之,则竹事犹末。

辋川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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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图,唐、宋、金源诸画谱皆有,评识者谓惟李伯时山庄可以比之,盖维平生得意画也。癸酉之春,得观之。唐史暨维集之所谓“竹馆”“柳浪”等皆可考,其一人与之对谈或泛舟者,疑裴迪也江山雄胜,草木润秀,使人徘徊抚卷而忘倦,浩然有结庐终焉之想,而不知秦之非吾土也。物之移人观者如是。而彼方以是自嬉者,固宜疲精极思而不知其劳也。

呜呼!古人之于艺也,适意玩情而已矣若画,则非如书计乐舞之可为修已治人之资,则又所不暇而不屑为者。魏晋以来,虽或为之,然而如阎立本者,已知所以自耻矣。维以清才位通显,而天下复以高人目之,彼方偃然以前身画师自居,其人品已不足道。然使其移绘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其身,则亦不至于陷贼而不死,苟免而不耻。其紊乱错逆如是之甚也。岂其自负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节,将处己于名臣乎?斯亦不足议者。

予特以当时朝廷之所以享盛名,而豪贵之所以虚左而迎,亲王之所以师友而待者,则能诗能画、背主事贼之维辈也如颜太师之守孤城、倡大义,忠诚盖一世,遗烈振万古,则不知其作何状。其时事可知矣!后世论者,喜言文章以气为主,又喜言境因人胜,故朱子谓维诗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程子谓绿野堂宜为后人所存,若王维庄,虽取而有之可也。呜呼!人之大节一亏,百事涂地,凡可以为百世之甘棠者,而人皆得以刍狗之。彼将以文艺高逸自名者,亦当以此自反也。予以他日之经行,或有可以按之,以考夫俯仰间已有古今之异者,欲如韩文公《画记》,以谱其次第之大概,而未暇,姑书此于后,庶几士大夫不以此自负,而亦不复重此,而向之所谓豪贵王公,或亦有所感而知所趋向焉。

三月望日记。

藏书室记

〔宋代〕苏辙

予幼师事先君(苏辙之父,苏洵),听其言, 观其行事。今老矣,犹志其一二。 先君平居不治生业,有田一廛, 无衣食之忧;有书数千卷,手缉而校之,以遗子孙。 曰:「读是,内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遗法也。」先君之遗言, 今犹在耳。其遗书在椟,将复以遗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

盖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洒扫应对进退,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 广之以读书。曰:「道在是矣。仁者见之,斯以为仁;智者见之, 斯以为智矣。」颜、闵由是以得其德,予、赐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譬如农夫垦田, 以植草木,小大长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无加损焉, 能养而不伤耳。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如孔子犹养之以学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学,学者必由读书。傅说之诏其君, 亦曰:「学于古训,乃有获。」、「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而况余人乎?

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学,尝谓孔子:「有民人社稷, 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孔子非之曰:「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 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凡学而不读书者,皆子路也。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败, 与所遇之可否,未有不为病者。虽然,孔子尝语子贡矣,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 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一以贯之,非多学之所能致,则子路之不读书, 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谓也。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以日益之学求日损之道, 而后一以贯之者,可得而见也。」孟子论学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心勿忘,则莫如学,必有事,则莫如读书。朝夕从事于读书,待其久而自得,则勿忘勿助之谓也。 譬之稼穑,以为无益而舍之,则不耘苗者也;助之长,则揠苗者也。」以孔孟之说考之, 乃得先君之遗意。

游东林山水记

〔宋代〕王质

绍兴二十八年八月三日,欲夕,步自阛阓中出,并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复并溪南行。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溪未穷,得支径,西升上数百尺。既竟,其顶隐而青者,或远在一舍外,锐者如簪,缺者如玦,隆者如髻,圆者如璧;长林远树,出没烟霏,聚者如悦,散者如别,整者如戟,乱者如发,于冥蒙中以意命之。

水数百脉,支离胶葛,经纬参错,迤者为溪,漫者为汇,断者为沼,涸者为坳。洲汀岛屿,向背离合;青树碧蔓,交罗蒙络。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或志得意满而归,或夷犹容与若无所为者。山有浮图宫,长松数十挺,俨立门左右,历历如流水声从空中坠也。既暮,不可留,乃并山北下。冈重岭复,乔木苍苍,月一眉挂修岩巅,迟速若与客俱。尽山足,更换二鼓矣。

翌日,又转北出小桥,并溪东行,又西三四折,及姚君贵聪门。俯门而航,自柳、竹翳密间,循渠而出,又三四曲折,乃得大溪。一色荷花,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罥袖,掩苒不脱。

小驻古柳根,得酒两罂,菱芡数种。复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剧,响震溪谷。风起水面,细生鳞甲;流萤班班,奄忽去来。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

隶而从者曰学童,能嘲哳为百鸟音,如行空山深树间,春禽一两声,翛然使人怅而惊也;曰沈庆,能为歌声,回曲宛转,了亮激越,风露助之,其声愈清,凄然使人感而悲也。

追游不两朝昏,而东林之胜殆尽。同行姚贵聪、沈虞卿、周辅及余四人。三君虽纨绮世家,皆积岁忧患;余亦羁旅异乡,家在天西南隅,引领长望而不可归。今而遇此,开口一笑,不偶然矣。

皆应曰:“嘻!子为之记。”

世美堂后记

〔明代〕归有光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五六年,始尽雠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恶。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

〔唐代〕柳宗元

大凡以观游名于代者,不过视于一方,其或傍达左右,则以为特异。至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者,惟是得之。

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凡峤南之山川,达于海上,于是毕出,而古今莫能知。

元和十二年,御史中丞裴公来莅兹邦,都督二十七州事。盗遁奸革,德惠敷施。期年政成,而富且庶。当天子平淮夷,定河朔,告于诸侯,公既施庆于下,乃合僚吏,登兹以嬉。观望悠长,悼前之遗。于是厚货居氓,移民于闲壤。伐恶木,刜奥草,前指后画,心舒目行。忽焉如飘浮上腾,以临云气。万山面内,重江束隘,联岚含辉,旋视其宜。常所未睹,倏然互见,以为飞舞奔走,与游者偕来。

乃经工化材,考极相方。南为燕亭,延宇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北有崇轩,以临千里。左浮飞阁,右列闲馆。比舟为梁,与波升降。苞漓山,涵龙宫,昔之所大,蓄在亭内。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其隙则抗月槛于回溪,出风榭于篁中。昼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灏气回合,邃然万变,若与安期、羡门接于物外。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

既成以燕,欢极而贺,咸曰:昔之遗胜概者,必于深山穷谷,人罕能至,而好事者后得以为己功。未有直治城,挟阛阓,车舆步骑,朝过夕视,讫千百年,莫或异顾,一旦得之,遂出于他邦,虽物辩口,莫能举其上者。然则人之心目,其果有辽绝特殊而不可至者耶?盖非桂山之灵,不足以瑰观;非是州之旷,不足以极视;非公之鉴,不能以独得。噫!造物者之设是久矣,而尽之于今,余其可以无藉乎?

新修滕王阁记

〔唐代〕韩愈

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系官于朝,愿莫之遂。十四年,以言事斥守揭阳,便道取疾以至海上,又不得过南昌而观所谓滕王阁者。其冬,以天子进大号,加恩区内,移刺袁州。袁于南昌为属邑,私喜幸自语,以为当得躬诣大府,受约束于下执事,及其无事且还,傥得一至其处,窃寄目偿所愿焉。至州之七月,诏以中书舍人太原王公为御史中丞,观察江南西道;洪、江、饶、虔、吉、信、抚、袁悉属治所。八州之人,前所不便及所愿欲而不得者,公至之日,皆罢行之。大者驿闻,小者立变,春生秋杀,阳开阴闭。令修于庭户数日之间,而人自得于湖山千里之外。吾虽欲出意见,论利害,听命于幕下,而吾州乃无一事可假而行者,又安得舍己所事以勤馆人?则滕王阁又无因而至焉矣!

其岁九月,人吏浃和,公与监军使燕于此阁,文武宾士皆与在席。酒半,合辞言曰:“此屋不修,且坏。前公为从事此邦,适理新之,公所为文,实书在壁;今三十年而公来为邦伯,适及期月,公又来燕于此,公乌得无情哉?”公应曰:“诺。”于是栋楹梁桷板槛之腐黑挠折者,盖瓦级砖之破缺者,赤白之漫漶不鲜者,治之则已;无侈前人,无废后观。

工既讫功,公以众饮,而以书命愈曰:“子其为我记之!”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乃不辞而承公命。其江山之好,登望之乐,虽老矣,如获从公游,尚能为公赋之。

元和十五年十月某日,袁州刺史韩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