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是战国时期哲学家、文学家庄周的作品,为道家经典《庄子》的次篇。文章主旨是“万物齐一”,作者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并且在不断向其对立面转化,因而没有区别。文中有辩证的观点,也常常陷入形而上学观点之中,但在论述中常常表现出深刻的思考和智慧,还涉及很多宇宙观方面和认识论方面的问题,对中国古代哲学研究有重要的意义。全篇由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连珠并列组成,故事与故事之间虽然没有表示关联的语句和段落,但在内容上却有统一的主题思想贯穿着,而且在概括性和思想深度上逐步加深提高,呈现出一种似连非连、若断若续、前后贯通、首尾呼应的精巧结构。
齐物论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作品简介
创作背景
《齐物论》末节中的“昔者”二字,为推断其著作年代提供了一项铁证。庄子卒于公元前286年,已处于战国后期。“昔者”说明在庄子死后又隔了很长一段时期,推断为秦汉之间,是有可能的。从文字上看,也确为后人追述的口吻。
《齐物论》不同于先秦时代的一般著作,当时著作很少特立题目,皆先成篇章,然后或取首句中的数字,或随取二字以安题,其题亦无甚意义。《齐物论》以论名篇,亦为古籍中所罕见。《论语》虽以论名书,至汉初方普遍使用,如《过秦论》《盐铁论》等,即以《庄子》三十三篇的命题,除《齐物论》外,有以三个字为义,有用两个字作为篇名,都没有以论来命题。由此可证,应成书于开始以论名篇的秦汉之间。
从《齐物论》的内容来看,确带有秦汉之间的时代思想特征,如对至人的描绘:“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税利害之端乎?”又言圣人:“旁日月,挟宇宙,参万岁而一成纯。”秦始皇、汉武帝都向往神仙,追求长生不老,可以说是《齐物论》中至人、圣人的影响。
《齐物论》还综合了慎到、公孙龙及老子诸家的学说,则此论产生之最早时期,亦不得在《慎子》《公孙龙子》《老子》等书的成书之前,《慎子》与《公孙龙子》大约成书于秦汉以前的战国晚期。而《老子》书的著作年代则说法很多,然大多数人皆倾向于成书在战国时期。《齐物论》既然吸取了《慎子》《公孙龙子》《老子》等书中的内容,则其著作年代,必然在这些书之后,再早也不会早于战国晚期。
综上所述,《齐物论》的成书年代,当是在战国晚期以后,汉初写作的《淮南子》成书之前,定为秦汉之间。
翻译注释
翻译
南郭子綦靠几静坐,仰面朝天缓缓地吐气,茫然若失,就像魂魄离开了躯体。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见状马上前来侍候,问南郭子綦说:“您刚才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呢?一个人的肢体形貌在打坐时固然可以使它像枯槁之木一样毫无生气,难道一个人的心神在打坐时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样毫无生气吗?您在今天所表现出来的安稳境界,跟以前的安稳境界绝对不一样。”
南郭子綦回答说:“偃,你问此事,不是问得很好吗?今天我遗忘了形体之我,你知道这一点吗?你只听到人吹箫管发出的声音,而没听听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你只听到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而没有听到天地间万物的自鸣之声!”
子游说:“能不能问一问大地的声音与天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
南郭子綦回答说:“那个地籁就是无边无际的造物之作用所发出的能量之气息啊,发出来之后就被叫作风。这种能量要么就是内在蕴含着不发出来,一旦发出来就会万窍怒号,难道你耳边就没有听到过这种‘呼呼’的风声吗!山林的险峻、大树周身的窍穴,有的形状像鼻子,有的形状像张开的嘴,有的形状像耳朵,有的形状像扁长的发簪,有的形状像凸出来的圈筒,有的形状像凹下去的浅坑,有的浅一些,有的深一些;于是所发的声响就有的快促,有的像响箭,有的刺耳,有的发自往里吸,有的发自往外出,有的像嚎哭声,有的像狗叫,有的像悲哀声。能量流的运动原本就很舒缓动听,怪就怪哉随着各种物体所发出的众口乱叫而嘈杂了;当徐徐之风时万物就会轻微地唱和,当风大时万物就会大点儿地唱和,当劲风厉厉时反而所有能发响者皆欲发而无声了,难道你没有从风响的音调中听出来各种声响的发声原因、从风的响声上听出其后面的那个不发声的东西吗?”
子游又问:“大地的本意可以借助万物之窍所发出的唱和声中表达出来,人所的本意也可以从清悠、消沉、谐美的各种丝竹的或条畅或激昂的声中表达出来,那么天的本意是怎么表达出来的呢?”
南郭子綦说:“所谓天籁的音响万变,而又能使其自行息止,这完全都是出于自然,有什么东西主使着它呢?”
才智超群的人显得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于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烈焰一样气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他们睡眠时神魂交构,醒来后身形开朗;跟外界交接相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缓慢,有的高深莫测,有的辞慎语谨。小的惧怕表现为惴惴不安,大的惊恐表现为失魂落魄。他们说话就好像利箭发自弩机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说是非都由此而产生;他们将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约誓言坚守不渝,那就是说持守胸臆坐待胜机。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这就说明他们日益消毁;他们沉湎于所从事的各种事情,致使他们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像被绳索缚住,这就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局、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日夜在面前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却不知道是怎么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
如果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如果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这样的认识也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受什么所驱使。好像其中有一个迫使万物循势而动的主宰在,然而偏偏找不到那个主宰的迹象在什么地方,当你恢复了道心之后就会彻底明了那个迫使万物循势而动的主宰了,但它却又没有一个具体的形状可见,它仅仅是道心的广大无缘之悲性而没有具体形状而已。一个人身上有百骸、九窍、六脏,当这些脏器都完备了之后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存,那么你认为哪一个脏器最重要而倍加爱护呢?还不是都喜欢而都倍加爱护吗?这个问题的背后岂不牵扯到一个“私我”的观念了吗?如果有一个“私我”之观念的话,那么各脏器岂不就成了分别为“私我”提供专职服务的臣下与妻妾了吗?这种势必缺乏协调性的臣下与妻妾岂不就不足以担当全面治理整个机体的重任了吗?难道它们是逐个轮流着担当君的职责而协调各位臣妾的工作吗?这就证明里面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在后面起着决定作用吗?如果实证到了那个广大无缘之慈悲性的道心原来是没有具体形状可得的时候,那时候就会明白这个真宰的作用无论怎么做都既不会益于也不会损于那个真宰者的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性了。然而自从那个人人都有的真主秉承了执着之意识以投胎成人之后,还没有到该死的寿数时就在哪里等着寿尽的一天了,这是因为内外界事物所诱发的爱、恶、欲、的心行在相争斗以至于相消耗的缘故;明明知道生命的寿终就像飞驰一样,但却不知道如何止住这种迈向寿终的步伐,对于自作聪明的人们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只知道一辈子地役使自己的心身去赴爱、恶、欲的劳役但对于恢复道心却毫无一点儿进展,整天精神不振地疲于劳役但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对于自许聪明的人们来说难道不是一种痛心吗!即使能够达到人们所说的千万岁的长生不老,对于道心的恢复又有什么益处呢?即使其形体逐渐衰败枯萎,也只是其执着心使其具有了这种变化而已,对于那个真宰的不生不死、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性而言怎能不是最大的痛心呢!人生在世,本来就如此糊涂吗?
还是只有我糊涂,而别人也有不糊涂的呢?世人如果都以自己的偏见作为判别是非的标准,那么谁没有一个标准呢?何必是懂得事物更替而心有见地的人才有是非标准呢?即使愚蠢的人也是有的。在未有成见存于心中之前已经就因自己的好恶之感受而得出对与错的心得了,这个心得之现象的得出就像今天刚到了越国而实际上原本就在越国一样地早就待在那个地方了。所以才从道心里凭空产生出心得乃至执着了。对于通过作意而产生出神奇的事物来的行为而言,即使有着禹王那样的神通,也不能有一点儿故意去知道的心在,客观世界的任何事物又怎能奈何于超然物外的那个道心之吾的神奇作用呢!
言论出于机心,与无心而吹的“天籁”是不同的。发言者知持一端,他们的话并不能作为衡量是非的标准。为了表述某事物果真就需要言辞吗?人们最初始时的思想交流并没有使用言辞啊!人们的言辞之所以能听得懂而雏鸟的叫声却听不懂,这个能听懂的背后是有一个思辨的审明作用在呢?还是没有思辨的审明作用在呢?
那个大道为什么未被真正地认识到而产生了见解上的真与假呢?言辞所表述的意义为什么未被真正地认识到而产生了判断上的是与非呢?那个大道为什么必须去参悟才能实证到它而不能通过想象去找到它呢?言辞所表述的意义为什么必须通过思辨才能听懂而不能一听就能确定其真意呢?原因就在于那个大道被不深刻、不全面的小见解给遮蔽住了,就在于言辞所表述的意义被言辞本身的巧妙之比喻或夸张给遮蔽住了。所以才产生了儒墨两家之学术思想的我对你错的争鸣,世人都是用自己所认定的正确去评判人家的不正确,都是用自己所认定的人家的不正确来宣扬自己的正确。与其想用自己所认为的正确去推定人家的不正确,与其想用人家的不正确来证明自己所认为的正确,那就不如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修身以达到内明为好。
天地万物在道体上不存在你我它的分别,天地万物在道体上也不存在你对及它错的差别。如果从万物存在的现象去看就不会认识到万物是道体之妙用的那个本质,只有从内明的大智慧上去看才能认识到万物同是道体之妙用的那个本质。所以说人们之所以会有万物的个体皆有差异以及你对而它错的分别心乃是从没有分别心的物我同胞的实相中产生的,于是那个没有分别心的物我同胞之实相的提法也就对应于人们的分别心而提出来了。人们之所以会产生分别心,乃是由于当下一念的喜爱心所造成的虽然都是因为当下一念的喜爱心所造成,但当下一念的喜爱心刚刚生起便又马上消失了,前念刚刚消失便又马上生起了后念的喜爱心;于是人们的分别心刚刚形成执着又紧接着遇到新的事物而须要去分别了,于是对新事物的分别心又形成另一个新的执著心了;因为先前的执着心而产生了对新遇到之事物的不认同,对新遇到之事物的不认同经过喜爱心的分别又形成了新的另一个执着。所以每一位恢复了道心的圣人无不鉴于当下之一念的迁流不断而不由得时刻注意着当下一念的似起未起之时,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啊!在先前的那个执着的作用下产生了新的另一个执着,新的另一个执着又变成了产生新执着的旧执着。先前的执着是喜爱心所认为的对与错而形成的,新执着也是喜爱心所认为的对与错而形成的。果真存在着执着心所认为的那个正确吗,果真存在着执着心所认为的那个不正确吗?无论是执着心所认为的正确还是所认为的不正确皆是失去了道心中庸之用的结果,这就是所说的形成执着的关键之所在。正是由于形成执着的整个关键作用发生在旧执着与新执着的环环相产生的现象中,于是无始劫以来所形成的无穷的执着也就变成了遮蔽道心的“五蕴”了。道心的中庸之大用是无穷无尽的,意识心的执着之妄用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说要想了知道心的全体之大用还是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修身以达到内明为好。
用自己的手指来说明人家的手指不是手指,不如不用自己的手指来说明人家的手指不是手指为好;用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不用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为好。从道通为一的观点看,天地与一指,万物与一马,都是没有区别的。
人家认为可,我也跟着认为可;人家认为不可,我也跟着认为不可。于是那个道的生发万物的妙用也就在因缘聚合而生的条件下形成了,于是万物也就在遇到了所对应的因缘聚合的条件下而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形物了。有的万物之个体能适应因缘聚合而生的各种不同的环境条件而生,有的万物之个体不能适应因缘聚合而生的各种不同的环境条件而只能待其适应的环境条件时而生;所以有的万物之个体也就顺势而形成了具有新特色的形体了,有的万物之个体则未能顺势形成新特色的形体而是保持了始祖的面目乃至被淘汰。为什么有的万物之个体能顺势而形成具有新特色的形体呢?那是因为它具有能顺势而生的适应性所以才形成了具有新特色的形体。为什么有的万物之个体不能顺势而形成具有新特色的形体呢?那是因为它不具有能顺势而生的适应性所以才不能形成具有新特色的形体。为什么有的万物之个体能具有顺势而生的适应性呢?那是因为它具有适应因缘聚合而生的各种不同环境条件的天性。为什么有的万物之个体不具有顺势而生的适应性呢?那是因为它不具有适应因缘聚合而生的各种不同环境条件的天性。万物原本就具有顺势而形成的具有新特色的适应性,万物原本就具有适应因缘聚合而生的各种不同环境的天性。没有哪一个万物之个体不是因为这种适应性而生,也没有哪一个万物之个体不是因为这种天性而生。所以才产生了诸如轻空的莚秆或坚实的楹柱之类的各种不同物类,才产生了诸如丑陋或美丽之类的各种不同形色,才产生了诸如中正、阴险、诡秘、古怪之类的各种不同性格,当你通达了那个道心的大用后就会明白它们都是无二无别的实相了。万物之生命的死亡与分解的过程,就是又形成新的生命的过程;形成新的生命的过程,就是其生命的下一次死亡与分解的过程。万物根本就没有什么生与死的截然不同,或生或死的现象也只是同时发生着的道心之大用而已;正是由于实证到了道境界的人彻底明白了或生或死的现象都是同时发生着的,所以也就没有了意识分别心地将一切行为都隐含在恰到好处的无之用中了。当一切行为都隐含在恰到好处的无之用中了的时候,才能遵循道心的全体之大用;当能遵循道心的全体之大用的时候,才能通达一切现象皆是无二无别的实相;当通达了一切现象皆是无二无别之实相的时候,才能驾驭道心的全体之大用;当驾驭了道心的全体之大用的时候,也就差不多恢复了那个道心了。遵循这个过程也就恢复那个道心了。恢复了那个道心也就凡事只是无为地去做而不去问为什么了,这才叫作真正的道境界。被喜怒爱恶欲所驱使的心意之妄动与其内在的思辨觉知之作用是一个本源,然而却不知道此二者都是一个本源,这就叫作只知朝四而不知暮三的猴子意识。为什么叫作只知朝四而不知暮三的猴子意识呢?管理猴子的人给猴子喂食橡实时说:“早晨喂三个晚上喂四个。”众猴子闻之则大怒;管理猴子的人又说:“既然大家都不同意,那就还按早晨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的老法子。”众猴子们则闻之则大喜。名字之类的名相与名相所代表的那个实物的本性原本就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人们的喜怒哀乐恶欲的心理作用下却变成了各种不同的理解,这就是因为那个只知朝四而不知暮三的意识在作怪啊。所以恢复了道心的圣人们既能在外行上将各种矛盾对立的意识调节控制在中和的状态,又能在内行上安闲自在于道心大用之遍行的无二无别的精神境界中,这就叫作一个道心境界而同时有着内外两种行径的圣行。
古时候的人,他们所具足的大智慧任何地方都能无所不至啊!都是达到了什么样的无所不至呢?凡所做出的任何行为从根本上就没有做事之动机的存在,就是具足了无所不至的大智慧的境界了,当具足了这种无所不至的大智慧后,就再也不会被喜怒爱恶欲的习气所污染了。差一点的境界则仅仅才有了做事的动机,但却没有达到“这是我的,那是你的”的私我意识;再差一点的境界也只是有了“这是我的,那是你的”的私我意识,但却没有形成以我见而划分对错是非的唯我意识。后来我人便有了对错是非之心而且越来越严重了,于是道心也就亏失了;道心之所以亏失了,完全是心里的那个喜欢之所用所导致的。难道那个道心果真会圆满也会亏失吗,还是果真不会圆满也不会亏失呢?那个道心确实会圆满也会亏失,所以当大琴师昭氏鼓琴时便能激荡起人们心神的喜悦而造成道心之静的亏失了啊;那个道心确实不会圆满也不会亏失,所以当大琴师昭氏不鼓琴时人们的心神便恢复了道心之静的常态了。大琴师昭文的鼓琴之技艺,大乐师师旷持策以击乐器,大逻辑家惠子的诡辩之造诣,就这三个人对于各自爱好之事所达到的极其微妙的程度而言,都是各自领域里的顶尖高手,所以才能千古流传下来。由此三人在琴、诊、论上有着超乎寻常的爱好心,所以才使得在琴、诊、论的成就上大大超出了其他方面的技能;他们之所以爱好其所好的东西,其目的就是为了彻底研究明白所爱好之东西的内在机制。所爱好之东西的内在机制本来就不是靠研究所能研究明白的事反而执意地要去研究明白它,所以才犯了坚石非坚、白马非马之逻辑式的错误以至于愚昧终生。像他们那样地达到了极其微妙的程度就算是真正的最高成就了吗?那么我们每一个意识心用事的人也就可以说是成道的圣人了。像他们那样地达到了极其微妙的程度不算是真正的最高成就吗?那么万物与我人也就不会成为个别的个体了。所以,只有这样地将那个大道的玄机深究到大生疑惑的境地才能不知不觉地过渡到恍然大悟的境界,这正是圣人所希望的啊!只有达到了恍然大悟的境界才能没有是非对错之意识而一切行为都隐含在道心的无为之大用中,所以也就没有了意识分别心地将一切行为都隐含在恰到好处的无之用中了。
刚才已将“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的道理说过了,那么它与“为是不用而寓诸庸”的道理是一回事呢,还是与“为是不用而寓诸庸”的道理不是一回事呢?就以人们所认为的是一回事与不是一回事的那个认识而言,认识本身的那个思维所产生的心行就是同一回事,如此也就理解“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的道理与“为是不用而寓诸庸”的道理没有什么不同了。尽管如此,也需要试着将其道理说明如下。有的心行是从意识中突然产生的,有的心行是从末那识中迁流过来的,有的心行是从藏识中迁流过来的。来源于意识中的心行有的正存在着,有的已经过去了,来源于末那识的心行有的出于旧有的执着、有的出于最近才有的心得,来源于藏识中的心行乃是既没有形成执着,又没有形成心得的无为之举。心行就是这样地一会儿是从意识中产生出来,一会儿是从藏识中迁流出来,却不知道这两张心行的现象,它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呢?现在用哪个会思会想的意识心反思一下自己就会发现所谓的“我”是不真实的假象了,而那个不会思不会想的道心之吾则是真实存在的了。道心之吾果真是真实的存在啊!意识心之假我果真是不真实的存在啊!整个的天下在实相上不会比秋毫的尖头大,相形之下那有形的大山却是渺小得很;我们的寿命在实相上不会比夭折的小儿寿长,相形之下那八百寿的彭祖却是夭亡的小儿;这就证明天地与我们都是道心之大用的妙用所生,万物与我们都是一个本体而没有人我万物之别。既然天地人我万物都是一个本体的“一”而没有差别,为什么会有天地人我万物之不同的认识存在呢?既然认为它们都是一个一个的个体而有差别,又怎会没有天地人我万物之不同的认识存在呢?道之实相用言辞说出来就变成第二重的言辞之比喻象了,将道的比喻象再用言辞说出来就变成第三重的意识之妄见象了。自从道之实相变成言辞之比喻象再变成意识之妄见象以来所代代递增的妄见象,即使技术最高超的人来推算也不能计算清楚它,更何况还有以后所必然会形成的意识之妄见象呢!从道的不可言说的实相上就能变成言辞之比喻象以至于再变成意识之妄见象,更何况将意识之妄见象再变成妄见的言辞之比喻象呢!由此而知,意识之妄见再变成意识之妄见的沿流永远没有一个尽头,原因就在于妄见的沿流层出不穷。
对于那个道心的大用而言在最初并没有“这是我的,那是你的”的私我之意识,对于言辞而言却从一开始便不存在永久不变,正是因为意识之妄见的沿流永远没有一个尽头而从道心之大用中形成了人我万物的各个个体及各种思想意识了。请让我说说这些界限:有上下、尊卑之序,有亲疏之理、贵贱之仪,有剖析万物、分别彼此,有角逐胜负、对辩是非,这就是儒、墨等派所争辩的八种界限。对于宇宙之外的不可知,圣人只是保留其说而不加以讲解;对于宇宙之内的事物,圣人只是讲解而不加以评说;对于以天道中正为喻的《春秋》所记载的经纶天下的先王的济世之道,圣人只是评说而不加以争辩。由圣人的做法可知,既然有了是非对错的认识之分别,这本身就说明道心原本就是一而没有认识之分别;既然有了是非对错的争辩,这本身就说明道心原本就是一而没有争辩之实质。这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圣人是思虑于心,而众人是妄议于言为了将这个道理开示出来。所以告诉大家,“之所以存在着争辩的现象,乃是还没有达到内明的缘故。”
真正的大道没有任何名相之称谓,真正的大辩没有任何说道之言辞,真正的大仁没有任何仁慈之目的,真正的大廉是不自需锋芒的,大勇是不自逞血气之勇的。如果还有有道的样子显现出来则恰恰证明没有道,言语过于辩察,就不能达到真理,仁者滞于一偏之爱就不能周遍,过分表示廉洁就不够真实,自逞血气之勇就不成器大勇。不称、不言、不仁、不嗛、不忮这五个方面,本来是圆通混成的;如果涉及昭、辩、常、清、忮等形迹,就变成四方之物了。所以道心之知的明了作用若能停留在只管去做而不去动其心的境界上,那么修心的境界也就到家了。怎能又去管它什么没有言辞才是真正的论辩,不认为有道才是真正的有道呢?如果保持住了那个能知而又不去动心的境界,也就叫作修心阶段的最高成就了。只有达到了像大海一样地诸如多少也不会满溢,舀取多少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的境界时,这才叫作包藏光亮而不露。
真正的大道没有任何名相之称谓,真正的大辩没有任何说道之言辞,真正的大仁没有任何仁慈之目的,真正的大廉是不自需锋芒的,大勇是不自逞血气之勇的。如果还有有道的样子显现出来则恰恰证明没有道,言语过于辩察,就不能达到真理,仁者滞于一偏之爱就不能周遍,过分表示廉洁就不够真实,自逞血气之勇就不成器大勇。不称、不言、不仁、不嗛、不忮这五个方面,本来是圆通混成的;如果涉及昭、辩、常、清、忮等形迹,就变成四方之物了。所以道心之知的明了作用若能停留在只管去做而不去动其心的境界上,那么修心的境界也就到家了。怎能又去管它什么没有言辞才是真正的论辩,不认为有道才是真正的有道呢?如果保持住了那个能知而又不去动心的境界,也就叫作修心阶段的最高成就了。只有达到了像大海一样地诸如多少也不会满溢,舀取多少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去思考为什么会这样的境界时,这才叫作包藏光亮而不露。
啮缺问于王倪说:“先生知道万物所共同的那个根本吗?”王倪回答说:“道心之吾为什么要去知道呢!”啮缺又问道:“先生知道您那个为什么不去知道吗?”王倪回答说:“道心之吾为什么要去知道呢!”啮缺进一步问道:“那么万物是否也都是一样的什么也不去知道吗?”王倪回答道:“道心之吾为什么要去知道呢!尽管如此,也需要试着将其道理说明。怎么能知道我所说的道心的大用止于‘知’,也就是道心之吾的那个‘知’不是不能知道啊?道心的大用止于‘知’不,则正是道心之吾的那个‘知’明明就在却不去知啊!现在吾且试着问于你:我们如果在潮湿的地方安歇就会腰痛乃至偏瘫,泥鳅会这样吗?我们如果在树木上安歇就会担心掉下来而心惊恐惧,猿猴会这样吗?对于人、泥鳅、猿猴这三种动物的安歇方式而言哪一种是正确的呢?我人喜欢食食草的及喂养的动物,麋鹿喜欢食草类植物,蜈蚣喜欢食蛇之类的爬行动物,鹞鹰喜欢食鼠类动物,对于人、麋鹿、蜈蚣、鹞鹰这四种动物的口味而言哪一种是正确的呢?濑猴与猴子互相吸引,狍子与鹿互相倾情,泥鳅与鱼互相交欢。毛嫱与丽姬,在我们眼里都是最具吸引力的大美女;然而鱼见了她们却恶心地躲入深水中,飞鸟见到她们却鄙视地高飞而去,麋鹿见到她们却厌恶地急速地跑走。对于猿狙、麋鹿、鳅鱼、人这四种动物的审美观点而言哪一种是正确的呢?从我们的意识心上分析,讲究仁义的开始,便是是非涂抹道心的开始,像这样互相缠绕得杂乱的意识行为,道心之吾又怎能分清仁义与是非的观念是谁对谁错呢!”
啮缺又问道:“看来现实您是不知道凡事对自己的利与害了,难道心身行为最完美的人也是原本就不知道凡事对自己的利与害吗?”王倪回答道:“心身行为最完美的人可就神通广大了,即使四大海都变得干涸而燃烧起来他也不会感到热,即使宇宙都冻得成冰了他也不会感到冷,即使霹雳能击破山岳、狂风能掀起海啸也不会吓着他。如果达到了这种境界的话,就能够乘云气、骑日月而逍遥地游乎环宇之内了;即使人们所认为的死生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道心之大用了,更何况是人们所认为的利与害的小事呢!”
瞿鹊子向长梧子问道:“我听孔子说:‘圣人在对待立身处世之心身行为的培养上没有必须要如何如何的想法,既没有获取利益之心,也没有躲避害处之心,既没有必得的执着之心,也没有等待外缘具备时再去做的懒散之心,只有心里真正达到了无所谓时才算是有了道心的成就了,若是心里有一点儿所谓的影子那就还没有真正达到道心的境界,如此才能使自己的心行既在世俗中生活又不受各种世俗之心对道心的污染。’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却认为是精妙之道的实践和体现。作为得道的先生您认为咱俩的看法谁对呢?”
长梧子回答说:“孔子所说的境界,恰恰是轩辕皇帝疑惑不明的境界,而孔丘怎么真正地知晓那个境界呢!而且你也太过于听风即是雨了,似乎见到鸡蛋就得到了会即时报更的公鸡了,见到弹弓就得到了香喷喷的烤鸮了。我试着为你妄言之,你也妄听之。如何才能与日月为邻,驾驭宇宙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必须完全做到与孔子所说的道理相吻合,对当下的心念不管是明白地知道还是糊里糊涂都不去管它,这才能符合孔子所说的道理。不要像众人役使自己的身心为自己的欲望服劳役那样地往外求,要像圣人傻傻地待在葆光的境界里那样,如此才能参究透一万年也只不过纯属当下的一念所变现而已;万物也都是如此,也都是以这个当下一念的作用在积蓄着生命的能量。我怎么知道喜欢活着的心理并不是内心不明之迷惑呢?我怎么知道厌恶死亡的心理并不是不害怕死亡呢?我怎么知道人们害怕死亡就像弱孩迷失在他乡而不知回归故乡呢!丽这个地方的美女丽姬,原是丽地一个名叫“艾”的城邑之长官的女儿;晋国的国君刚选她入宫时,她不知道这是好运气来了反而吓得哭成了泪人儿,等到她到了王宫之后,没想到竟然是与国君同吃同住,而且餐餐都是食草的及喂养的动物肉,于是就后悔当初的无知而暗自落泪。从这类事上难道我们还不明白“那些怕死的人岂不应该后悔当初怕死”的无知之心理吗!夜里梦到席间饮宴娱乐的梦,第二天往往会遇到伤心而哭泣的事;夜里梦到伤心而哭泣的梦,第二天往往会遇到驰骋田猎而心旷神怡的事。当时再梦中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而且还在梦中将所梦达成了真实的事,只到醒了之后才知道那是虚幻的梦境而非真实。还有一种情况是,彻底恢复了道心之内明而后明白了夜里的梦境与白天的所作所为,它们都是非常虚幻的。然而我们未恢复道心的所有凡夫却自以为所捞到的财官名利皆是自己最聪明的结果,且暗自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真不知道自己是人生的主人,还是被人生所放牧的犟牛,这可是多累劫以来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虚妄习气所致使的啊!孔子给你所讲的那些道理,皆都是梦话;就连我所说的“孔子给你所讲的那些道理都是梦话”的话,也同样是梦话啊!我刚才的说法,名字就叫作为了归于道用之实相而截断各种妄见的接引后学的吊诡之法。假若万世之后能够遇到一位恢复了道心的大圣人,那也是在这种接引之法的接引下,起到了早晨听了道而晚上也就明白了的作用而已。假使我与你再论辩,如果你胜了我,那么我就胜不了你,难道你就果真对了,我就果真错了吗?如果我胜了你,那么你就胜不了我,难道我就果真对了,你就果真错了吗?无论你认为是你果真对了还是我果真对了,岂不皆证明你的认为是出于意识心的了吗?如果你认为你与我的论辩都是对的,岂不证明你与我的论辩皆是出于意识的了吗?既然你与我之间不能论辩得明白,那么我人就会一直处于自己所证得的绝非道心内明的黑暗之中,那么我人的道心又怎能通过纠正自己的虚妄性而得到恢复呢?如果用与你的见地相同的人来纠正你的虚妄性,既然与你的见地相同,又怎能纠正得了呢?如果用与我的见地相同的人来纠正你的虚妄性,既然与我的见地相同,又怎能纠正得了你呢?如果用与你我的见地皆不相同的人来纠正你的虚妄性,既然与你我的见地皆不相同,又怎能纠正你的虚妄性呢?如果用与你我的见地皆相同的人来纠正你的虚妄性,既然与你我的意见皆相同,又怎能纠正你的虚妄性呢?然而反过来看我与你,也像世人一样的都是不明白自己的人,还必须有赖于吊诡之辩才能最终明白自己啊!怎能将极细微的起心动念控制在中和的程度呢?长梧子回答道:主观上所认定的对了,与道用上的客观事实一定是不相符的;主观上所认定的模样,与道用上的客观模样一定是相矛盾的。主观上所认定的对了,如果与道用上的客观事实是相符的,这个主观上所认定的也就达到非思维、言语所能辩的道用之实相的境界了。主观上所认定的模样,如果与道用上的客观模样是一致的,这个主观上所认定的模样也就达到非思维、言语所能辩的道用之实相的境界了。是与非纠缠在一起,如果那个审明辨知不起作用了,那就必须将起审明辨知之作用的那个极微细的起心动念时控制在中和的程度了,如果让那个极微的起心动念游衍自得,那就永远也不会恢复道心的明性而丧失审明辨知的作用了。当自己的心理上没有了时间及情义的概念时,才能像大鹏怒而飞一样地振作于不可预料的尘世生活环境中,于是也就能在各种各样的尘世生活中燕处超然了。”
影子的影子问影子说:“正当我刚刚跟着你走的时候,你却突然又停了下来;正当我刚刚跟着你坐下来的时候,你却突然又站了起来;你怎么就如此地没有独立的志操呢?”影子回答说:“我后面还有一个对应地管束我的东西在如此地做吗?我后面的那个对应地管束我的东西的后面还有一个对应地管束它的东西在如此地做吗?对应的我只是像蛇腹下的横鳞或蝉的翼一样地被动地随之而动而已吗?我怎么能知道我为什么会一会儿被这样?又怎么能知道为什么一会儿会不被这样呢?”
过去庄周我曾经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活灵活现的一只真蝴蝶的样子,当时自己心里很明白自己就是这只蝴蝶而且非常惬意啊,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了;一会儿梦醒了,也就又恢复成了现实中的庄周我了。真不知道是庄周我在梦里化为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里化为了庄周我呢!对于庄周我与蝴蝶在梦中互化的现象而言,必然是在不同的心力下所产生的不同的物类及个体而已,这就是形身在心力的作用下从一个物类个体又转化为另一个物类个体的物化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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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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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秦论(高中课文)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櫌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华佗论
史称华佗以恃能厌事,为曹公所怒。荀文若请曰:“佗术实工,人命系焉,宜议能以宥。”
曹公曰:“忧天下无此鼠辈邪!”
遂考竟佗。至仓舒病且死,见医不能生,始有悔之之叹。嗟乎!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犹不能返其恚。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
原夫史氏之书于册也,是使后之人宽能者之刑,纳贤者之谕,而惩暴者之轻杀。故自恃能至有悔,悉书焉。后之惑者,复用是为口实。悲哉!夫贤能不能无过,苟置于理矣,或必有宽之之请。彼壬人皆曰:“忧天下无材邪!”
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或必有惜之之叹。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将若何?”
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谓大哀乎?
夫以佗之不宜杀,昭昭然不可言也。独病夫史书之义,是将推此而广耳。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又焉用书佗之事为?呜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而暴者复借口以快意。孙权则曰:“曹孟德杀孔文举矣,孤于虞翻何如?”
而孔融亦以应泰山杀孝廉自譬。仲谋近霸者,文举有高名,犹以可惩为故事,矧他人哉?
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
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
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三国论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以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子产论政宽猛
郑子产有疾。谓子大叔曰:“我死,子必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疾数月而卒。
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曰:“吾早从夫子,不及此。”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诗》曰:‘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
又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
及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
信陵君救赵论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司马季主论卜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閟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蛬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燐萤火,昔日之金釭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
奉书,辱示以政理之说及刘梦得书,往复甚善。类非今之长人者之志,不惟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富庶且教为大任。甚盛甚盛。
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然则蒙者固难晓,必劳申谕,乃得悦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论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不问,则侥幸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因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乎?
夫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太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均,则有此尔。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市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理,则其说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说其在可用之数乎?
因南人来,重晓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议,愿同梦得之云者。兄通《春秋》,取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饶之理,小也,不足费其虑。无所论刺,故独举均赋之事,以求往复而除其惑焉。不习吏职而强言之,宜为长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则无以来至当之言,盖明而教之,君子所以开后学也。
又闻兄之莅政三日,举韩宣英以代己。宣英达识多闻,而习于事,宜当贤者类举。今负罪屏弃,凡人不敢称道其善,况又闻于大君以二千石荐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难,而兄行之。宗元与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驰者也,兄一举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见叔向,今而预知斯举,下走之大过矣。书虽多,言不足导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