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惠,同于夙慧,指从个就聪明过人,即早慧。本篇的几则事例说的都是少年儿童的记忆、观察、推理、释因和理解礼制、表明心迹等方面的能力。编纂者的用意在于说明一般的少年儿童达不到这一水平,而小时候的聪颖预示长大后能成为杰出人物。例如第3 则记述在回答“长安何如日远”这一问题时,一个几岁小孩就能从不同角度观察而得出不同的结论。这虽然迹近诡辩,却能看出小孩子的机智和善于运用辩论手段。
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
宾客诣陈太丘宿,太丘使元方、季方炊。客与太丘论议,二人进火,俱委而窃听。炊忘箸箄,饭落釜中。太丘问:“炊何不馏?”元方、季方长跪曰:“大人与客语,乃俱窃听,炊忘箸箄,饭今成糜。”太丘曰:“尔颇有所识不?”对曰:“仿佛志之。”二子俱说,更相易夺,言无遗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饭也?”
何晏七岁,明惠若神,魏武奇爱之。因晏在宫内,欲以为子。晏乃画地令方,自处其中。人问其故?答曰:“何氏之庐也。”魏武知之,即遣还。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司空顾和与时贤共清言,张玄之、顾敷是中外孙,年并七岁,在床边戏。于时闻语,神情如不相属。瞑于灯下,二儿共叙客主之言,都无遗失。顾公越席而提其耳曰:“不意衰宗复生此宝。”
韩康伯数岁,家酷贫,至大寒,止得襦。母殷夫人自成之,令康伯捉熨斗,谓康伯曰:“且箸襦,寻作复(巾军)。”儿云:“已足,不须复(巾军)也。”母问其故?答曰:“火在熨斗中而柄热,今既箸襦,下亦当暖,故不须耳。”母甚异之,知为国器。
晋孝武年十二,时冬天,昼日不箸复衣,但箸单练衫五六重,夜则累茵褥。谢公谏曰:“圣体宜令有常。陛下昼过冷,夜过热,恐非摄养之术。”帝曰:“昼动夜静。”谢公出叹曰:“上理不减先帝。”
桓宣武薨,桓南郡年五岁,服始除,桓车骑与送故文武别,因指与南郡:“此皆汝家故吏佐。”玄应声恸哭,酸感傍人。车骑每自目己坐曰:“灵宝成人,当以此坐还之。”鞠爱过于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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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注释
翻译
有位客人到太丘长陈室家过夜,陈室就叫儿子元方和季方做饭待客,客人和陈寔在一起清谈,元方兄弟两人在烧火,结果一同放下手头的事,都去偷听。做饭时忘了放上箅子,要蒸的饭都落到了锅里。陈寔问他们:“饭为什么不蒸呢?”元方和季方直挺挺地跪着说:“大人和客人清谈,我们两人就一起去偷听,蒸饭时忘了放上箅子,现在饭煮成了粥。”陈寔问:“你们可记住一点了吗?”兄弟两人回答说:“似乎还能记住那些话。”于是兄弟俩一起说,互相穿插补正,一句话也没有漏掉。陈寔说:“既然这样,只吃粥也行,何必一定要干饭呢!”
何晏七岁的时候,聪明过人,魏武帝曹操特别喜爱他。因为何晏在曹操府第里长大,曹操想认他做儿子。何晏便在地上画个方框,自己站在里面。别人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这是何家的房子。”曹操知道了这件事,随即把他送回了何家。
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一次,坐在元帝膝上。当时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起洛阳的情况,不觉伤心流泪。明帝问父亲什么事引得他哭泣,元帝就把过江来的意图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于是问明帝:“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那边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奇。第二天,召集群臣宴饮,就把明帝这个意思告诉大家,并且再重问他一遍,不料明帝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惊愕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回答说:“现在抬起头就能看见太阳,可是看不见长安。”
司空顾和同当代贤达在一起清谈。张玄之和顾敷是他的外孙和孙子,两人都是七岁,在坐床旁玩耍。这时听他们谈论,神情好像漠不关心。后来两个小孩在灯下闭着眼睛,一起复述主客双方的话,一句也没有漏掉。顾和听见了,离开座位,拉着他们的耳朵说:“想不到敝家族还生下这样的宝贝!”
韩康伯几岁时,家境非常贫苦,到了隆冬,只穿上一件短袄,是他母亲殷夫人亲手做的,做时叫康伯拿着熨斗取暖。母亲告诉康伯说:“暂时先穿上短袄,随着就给你做夹裤。”康伯说:“这已经够了,不须要夹裤了。”母亲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火在熨斗里面,熨斗柄也就热了,现在已经穿上短袄,下身也会暖和的,所以不需要再做夹裤呀。”他母亲听了非常惊奇,知道他将来准是个治国的人才。
晋孝武帝十二岁那年,当时正是冬天,他白天不穿夹衣,只穿五六件丝绸做的单衣,夜里却辅着两张褥子睡觉。谢安规劝他说:“圣上的贵体应该生活得有规律。陛下白天太冷,夜里太热,这恐怕不是养生的办法。”孝武帝说:“白天活动着就不会冷,夜里不动弹就不会热。”谢安退出来,赞叹说:“皇上说理不比先帝差。”
桓温去世时,南郡公桓玄只有五岁,守孝期满,刚脱下丧服,车骑将军桓冲和前来送故的文武官员道别,便指着他们告诉桓玄说:“这些人都是你家的老下属。”桓玄随着他的话恸哭起来,悲痛感人。桓冲每每看着自己的座位说:“等灵宝长大成人,我就要把这个座位交还给他。”桓冲抚养、疼爱桓玄胜过自己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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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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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进之士,有升其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李元礼尝叹荀淑、钟皓曰:“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
陈太丘诣荀朗陵,贫俭无仆役。乃使元方将车,季方持杖后从。长文尚小,载箸车中。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余六龙下食。文若亦小,坐箸膝前。于时太史奏:“真人东行。”
客有问陈季方:“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季方曰:“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渊泉所润。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太丘曰:“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荀巨伯远看友人疾,值胡贼攻郡,友人语巨伯曰:“吾今死矣,子可去!”巨伯曰:“远来相视,子令吾去;败义以求生,岂荀巨伯所行邪?”贼既至,谓巨伯曰:“大军至,一郡尽空,汝何男子,而敢独止?”巨伯曰:“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我身代友人命。”贼相谓曰:“我辈无义之人,而入有义之国!”遂班军而还,一郡并获全。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不失雍熙之轨焉。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歆蜡日,尝集子侄燕饮,王亦学之。有人向张华说此事,张曰:“王之学华,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远。”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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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
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梁王、赵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之贫者。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
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
王安丰遭艰,至性过人。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恸果能伤人,浚冲必不免灭性之讥。”
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
刘道真尝为徒,扶风王骏以五百疋布赎之,既而用为从事中郎。当时以为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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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著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于公灵床头,心丧终三年。
顾荣在洛阳,尝应人请,觉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已,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有人戏之者曰:“奴价倍婢。”祖云:“百里奚亦何必轻于五羖之皮邪?”
周镇罢临川郡还都,未及上住,泊青溪渚。王丞相往看之。时夏月,暴雨卒至,舫至狭小,而又大漏,殆无复坐处。王曰:“胡威之清,何以过此!”即启用为吴兴郡。
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
王长豫为人谨顺,事亲尽色养之孝。丞相见长豫辄喜,见敬豫辄嗔。长豫与丞相语,恒以慎密为端。丞相还台,及行,未尝不送至车后。恒与曹夫人并当箱箧。长豫亡后,丞相还台,登车后,哭至台门。曹夫人作簏,封而不忍开。
桓常侍闻人道深公者,辄曰:“此公既有宿名,加先达知称,又与先人至交,不宜说之。”
庾公乘马有的卢,或语令卖去。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当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
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谢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谢以醇酒罚之,乃至过醉,而犹未已。太傅时年七、八岁,箸青布裤,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于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邪?”遂遣之。
谢太傅绝重褚公,常称:“褚季野虽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
刘尹在郡,临终绵惙,闻阁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外请杀车中牛祭神。真长答曰:“丘之祷久矣,勿复为烦。”
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
晋简文为抚军时,所坐床上尘不听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杀之,抚军意色不说,门下起弹。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
范宣年八岁,后园挑菜,误伤指,大啼。人问:“痛邪?”答曰:“非为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是以啼耳!”宣洁行廉约,韩豫章遗绢百匹,不受。减五十匹,复不受。如是减半,遂至一匹,既终不受。韩后与范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云:“人宁可使妇无(巾军)邪?”范笑而受之。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殷仲堪既为荆州,值水俭,食常五碗盘,外无余肴。饭粒脱落盘席闲,辄拾以啖之。虽欲率物,亦缘其性真素。每语子弟云:“勿以我受任方州,云我豁平昔时意。今吾处之不易。贫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捐其本?尔曹其存之!”
初桓南郡、杨广共说殷荆州,宜夺殷觊南蛮以自树。觊亦即晓其旨,尝因行散,率尔去下舍,便不复还。内外无预知者,意色萧然,远同斗生之无愠。时论以此多之。
王仆射在江州,为殷、桓所逐,奔窜豫章,存亡未测。王绥在都,既忧戚在貌,居处饮食,每事有降。时人谓为试守孝子。
桓南郡。既破殷荆州,收殷将佐十许人,咨议罗企生亦在焉。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我,当释罪。”企生答曰:“为殷荆州吏,今荆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颜谢桓公?”既出市,桓又遣人问欲何言?答曰:“昔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从公乞一弟以养老母。”桓亦如言宥之。桓先曾以一羔裘与企生母胡,胡时在豫章,企生问至,即日焚裘。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簟,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吴郡陈遗,家至孝,母好食铛底焦饭。遗作郡主簿,恒装一囊,每煮食,辄贮录焦饭,归以遗母。后值孙恩贼出吴郡,袁府君即日便征,遗已聚敛得数斗焦饭,未展归家,遂带以从军。战于沪渎,败。军人溃散,逃走山泽,皆多饥死,遗独以焦饭得活。时人以为纯孝之报也。
孔仆射为孝武侍中,豫蒙眷接烈宗山陵。孔时为太常,形素羸瘦,著重服,竟日涕泗流涟,见者以为真孝子。
吴道助、附子兄弟,居在丹阳郡。后遭母童夫人艰,朝夕哭临。及思至,宾客吊省,号踊哀绝,路人为之落泪。韩康伯时为丹阳尹,母殷在郡,每闻二吴之哭,辄为凄恻。语康伯曰:“汝若为选官,当好料理此人。”康伯亦甚相知。韩后果为吏部尚书。大吴不免哀制,小吴遂大贵达。
世说新语·雅量第六
豫章太守顾邵,是雍之子。邵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闲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
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肇遗筒中笺布五端,戎虽不受,厚报其书。
裴叔则被收,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书成,救者多,乃得免。后位仪同三司。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迺出牛背上。”
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闇当故耳。”
刘庆孙在太傅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唯庾子嵩纵心事外,无迹可闲。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帻坠几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
王夷甫与裴景声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
王夷甫长裴成公四岁,不与相知。时共集一处,皆当时名士,谓王曰:“裴令令望何足计!”王便卿裴。裴曰:“自可全君雅志。”
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或谓王公:“可潜稍严,以备不虞。”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
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公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闲事。”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箸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咍台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
庾太尉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亮有大儿数岁,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温太真尝隐幔怛之,此儿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何以为此?”论者谓不减亮。苏峻时遇害。或云:“见阿恭,知元规非假。”
褚公于章安令迁太尉记室参军,名字已显而位微,人未多识。公东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数人投钱唐亭住。尔时吴兴沈充为县令,当送客过浙江,客出,亭吏驱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问:“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饼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便于牛屋下修刺诣公。更宰杀为馔,具于公前,鞭挞亭吏,欲以谢惭。公与之酌宴,言色无异,状如不觉。令送公至界。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过江初,拜官,舆饰供馔。羊曼拜丹阳尹,客来蚤者,并得佳设。日晏渐罄,不复及精,随客早晚,不问贵贱。羊固拜临海,竟日皆美供。虽晚至,亦获盛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
周仲智饮酒醉,瞋目还面谓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横得重名!”须臾,举蜡烛火掷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
顾和始为杨州从事。月旦当朝,未入顷,停车州门外。周侯诣丞相,历和车边。和觅虱,夷然不动。周既过,反还,指顾心曰:“此中何所有?”顾搏虱如故,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周侯既入,语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
庾太尉与苏峻战,败,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射误中柂工,应弦而倒。举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动容,徐曰:“此手那可使箸贼!”众迺安。
庾小征西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
宣武与简文、太宰共载,密令人在舆前后鸣鼓大叫。卤簿中惊扰,太宰惶怖求下舆。顾看简文,穆然清恬。宣武语人曰:“朝廷闲故复有此贤。”
王劭、王荟共诣宣武,正值收庾希家。荟不自安,逡巡欲去;劭坚坐不动,待收信还,得不定迺出。论者以劭为优。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諠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王便欲去。谢曰:“不能为性命忍俄顷?”
支道林还东,时贤并送于征虏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谢万石后来,坐小远。蔡暂起,谢移就其处。蔡还,见谢在焉,因合褥举谢掷地,自复坐。谢冠帻倾脱,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觉瞋沮。坐定,谓蔡曰:“卿奇人,殆坏我面。”蔡答曰:“我本不为卿面作计。”其后,二人俱不介意。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饷米千斛,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
谢安南免吏部尚书还东,谢太傅赴桓公司马出西,相遇破冈。既当远别,遂停三日共语。太傅欲慰其失官,安南辄引以它端。虽信宿中涂,竟不言及此事。太傅深恨在心未尽,谓同舟曰:“谢奉故是奇士。”
戴公从东出,谢太傅往看之。谢本轻戴,见但与论琴书。戴既无吝色,而谈琴书愈妙。谢悠然知其量。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符坚游魂近境,谢太傅谓子敬曰:“可将当轴,了其此处。”
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耳!何敢诪张!”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乃侵陵上国也。”
王东亭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有美誉,公甚欲其人地为一府之望。初,见谢失仪,而神色自若。坐上宾客即相贬笑。公曰:“不然,观其情貌,必自不凡。吾当试之。”后因月朝阁下伏,公于内走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动。名价于是大重,咸云“是公辅器也”。
太元末,长星见,孝武心甚恶之。夜,华林园中饮酒,举杯属星云:“长星!劝尔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羊绥第二子孚,少有俊才,与谢益寿相好,尝蚤往谢许,未食。俄而王齐、王睹来。既先不相识,王向席有不说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脚委几上,咏瞩自若。谢与王叙寒温数语毕,还与羊谈赏,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语。须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属羊不暇。羊不大应对之,而盛进食,食毕便退。遂苦相留,羊义不住,直云:“向者不得从命,中国尚虚。”二王是孝伯两弟。
世说新语·规箴第十
汉武帝乳母尝于外犯事,帝欲申宪,乳母求救东方朔。朔曰:“此非唇舌所争,尔必望济者,将去时但当屡顾帝,慎勿言!此或可万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侧,因谓曰:“汝痴耳!帝岂复忆汝乳哺时恩邪?”帝虽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恋,乃凄然愍之,即敕免罪。
京房与汉元帝共论,因问帝:“幽、厉之君何以亡?所任何人?”答曰:“其任人不忠。”房曰:“知不忠而任之,何邪?”曰:“亡国之君,各贤其臣,岂知不忠而任之?”房稽首曰:“将恐今之视古,亦犹后之视今也。”
陈元方遭父丧,哭泣哀恸,躯体骨立。其母愍之,窃以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见之,谓曰:“卿海内之俊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吾不取也!”奋衣而去。自后宾客绝百所日。
孙休好射雉,至其时则晨去夕反。群臣莫不止谏:“此为小物,何足甚耽?”休曰:“虽为小物,耿介过人,朕所以好之。”
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陆曰:“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
何晏、邓扬令管辂作卦,云:“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辂称引古义,深以戒之。扬曰:“此老生之常谈。”晏曰:“知几其神乎!古人以为难。交疏吐诚,今人以为难。今君一面尽二难之道,可谓‘明德惟馨’。诗不云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传后意。诸名臣亦多献直言。帝尝在陵云台上坐,卫瓘在侧,欲申其怀,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抚床曰:“此坐可惜。”帝虽悟,因笑曰:“公醉邪?”
王夷甫妇郭泰宁女,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时其乡人幽州刺史李阳,京都大侠,犹汉之楼护,郭氏惮之。夷甫骤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小为之损。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王平子年十四、五,见王夷甫妻郭氏贪欲,令婢路上儋粪。平子谏之,并言不可。郭大怒,谓平子曰:“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急捉衣裾,将与杖。平子饶力,争得脱,踰窗而走。
元帝过江犹好酒,王茂弘与帝有旧,常流涕谏。帝许之,命酌酒,一酣,从是遂断。
谢鲲为豫章太守,从大将军下至石头。敦谓鲲曰:“余不得复为盛德之事矣。”鲲曰:“何为其然?但使自今已后,日亡日去耳!”敦又称疾不朝,鲲谕敦曰:“近者,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四海之内,实怀未达。若能朝天子,使群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仗民望以从众怀,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名垂千载。”时人以为名言。
元皇帝时,廷尉张闿在小市居,私作都门,早闭晚开。群小患之,诣州府诉,不得理,遂至檛登闻鼓,犹不被判。闻贺司空出,至破冈,连名诣贺诉。贺曰:“身被徵作礼官,不关此事。”群小叩头曰:“若府君复不见治,便无所诉。”贺未语,令且去,见张廷尉当为及之。张闻,即毁门,自至方山迎贺。贺出见辞之曰:“此不必见关,但与君门情,相为惜之。”张愧谢曰:“小人有如此,始不即知,早已毁坏。”
郗太尉晚节好谈,既雅非所经,而甚矜之。后朝觐,以王丞相末年多可恨,每见,必欲苦相规诫。王公知其意,每引作它言。临还镇,故命驾诣丞相。丞相翘须厉色,上坐便言:“方当乖别,必欲言其所见。”意满口重,辞殊不流。王公摄其次曰:“后面未期,亦欲尽所怀,愿公勿复谈。”郗遂大瞋,冰衿而出,不得一言。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之职。顾和时为下传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王问顾曰:“卿何所闻?”答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为察察之政?”丞相咨嗟称佳,诸从事自视缺然也。
苏峻东征沈充,请吏部郎陆迈与俱。将至吴,密敕左右,令入阊门放火以示威。陆知其意,谓峻曰:“吴治平未久,必将有乱。若为乱阶,请从我家始。”峻遂止。
陆玩拜司空,有人诣之,索美酒,得,便自起,泻箸梁柱间地,祝曰:“当今乏才,以尔为柱石之用,莫倾人栋梁。”玩笑曰:“戢卿良箴。”
小庾在荆州,公朝大会,问诸僚佐曰:“我欲为汉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长史江虨曰:“愿明公为桓、文之事,不愿作汉高、魏武也。”
罗君章为桓宣武从事,谢镇西作江夏,往检校之。罗既至,初不问郡事;径就谢数日,饮酒而还。桓公问有何事?君章云:“不审公谓谢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胜我许人。”君章云:“岂有胜公人而行非者,故一无所问。”桓公奇其意而不责也。
王右军与王敬仁、许玄度并善。二人亡后,右军为论议更克。孔岩诫之曰:“明府昔与王、许周旋有情,及逝没之后,无慎终之好,民所不取。”右军甚愧。
谢中郎在寿春败,临奔走,犹求玉帖镫。太傅在军,前后初无损益之言。尔日犹云:“当今岂须烦此?”
王大语东亭:“卿乃复论成不恶,那得与僧弥戏!”
殷觊病困,看人政见半面。殷荆州兴晋阳之甲,往与觊别,涕零,属以消息所患。觊答曰:“我病自当差,正忧汝患耳!”
远公在庐山中,虽老,讲论不辍。弟子中或有堕者,远公曰:“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耳。”执经登坐,讽诵朗畅,词色甚苦。高足之徒,皆肃然增敬。
桓南郡好猎,每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骋良马,驰击若飞,双甄所指,不避陵壑。或行陈不整,(上鹿下君)兔腾逸,参佐无不被系束。桓道恭,玄之族也,时为贼曹参军,颇敢直言。常自带绛绵绳箸腰中,玄问“此何为?”答曰:“公猎,好缚人士,会当被缚,手不能堪芒也。”玄自此小差。
王绪、王国宝相为唇齿,并上下权要。王大不平其如此,乃谓绪曰:“汝为此欻欻,曾不虑狱吏之为贵乎?”
桓玄欲以谢太傅宅为营,谢混曰:“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玄惭而止。
世说新语·贤媛第十九
陈婴者,东阳人。少脩德行,箸称乡党。秦末大乱,东阳人欲奉婴为主,母曰:“不可!自我为汝家妇,少见贫贱,一旦富贵,不祥!不如以兵属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祸有所归。”
汉元帝宫人既多,乃令画工图之,欲有呼者,辄披图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货赂。王明君姿容甚丽,志不苟求,工遂毁为其状。后匈奴来和,求美女于汉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见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
汉成帝幸赵飞燕,飞燕谗班婕妤祝诅,于是考问。辞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脩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许允妇是阮卫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理,家人深以为忧。会允有客至,妇令婢视之,还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妇云:“无忧,桓必劝入。”桓果语许云:“阮家既嫁丑女与卿,故当有意,卿宜察之。”许便回入内。既见妇,即欲出。妇料其此出,无复入理,便捉裾停之。”许因谓曰:“妇有四德,卿有其几?”妇曰:“新妇所乏唯容尔。然士有百行,君有几?”许云:“皆备。”妇曰:“夫百行以德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谓皆备?”允有惭色,遂相敬重。
许允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收之。其妇出诫允曰:“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既至,帝核问之。允对曰:“‘举尔所知。’臣之乡人,臣所知也。陛下检校为称职与不?若不称职,臣受其罪。”既检校,皆官得其人,于是乃释。允衣服败坏,诏赐新衣。初,允被收,举家号哭。阮新妇自若云:“勿忧,寻还。”作粟粥待,顷之允至。
许允为晋景王所诛,门生走入告其妇。妇正在机中,神色不变,曰:“蚤知尔耳!”门人欲藏其儿,妇曰:“无豫诸儿事。”后徙居墓所,景王遣钟会看之,若才流及父,当收。儿以咨母。母曰:“汝等虽佳,才具不多,率胸怀与语,便无所忧。不须极哀,会止便止。又可少问朝事。”儿从之。会反以状对,卒免。
王公渊娶诸葛诞女。入室,言语始交,王谓妇曰:“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妇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
王经少贫苦,仕至二千石,母语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经不能用。为尚书,助魏,不忠于晋,被收。涕泣辞母曰:“不从母敕,以至今日!”母都无戚容,语之曰:“为子则孝,为臣则忠。有孝有忠,何负吾邪?”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
王浑妻钟氏生女令淑,武子为妹求简美对而未得。有兵家子,有俊才,欲以妹妻之,乃白母,曰:“诚是才者,其地可遗,然要令我见。”武子乃令兵儿与群小杂处,使母帷中察之。既而,母谓武子曰:“如此衣形者,是汝所拟者非邪?”武子曰:“是也。”母曰:“此才足以拔萃,然地寒,不有长年,不得申其才用。观其形骨,必不寿,不可与婚。”武子从之。兵儿数年果亡。
贾充前妇,是李丰女。丰被诛,离婚徙边。后遇赦得还,充先已取郭配女。武帝特听置左右夫人。李氏别住外,不肯还充舍。郭氏语充:“欲就省李。”充曰:“彼刚介有才气,卿往不如不去。”郭氏于是盛威仪,多将侍婢。既至,入户,李氏起迎,郭不觉脚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语充,充曰:“语卿道何物?”
贾充妻李氏作女训,行于世。李氏女,齐献王妃,郭氏女,惠帝后。充卒,李、郭女各欲令其母合葬,经年不决。贾后废,李氏乃祔,葬遂定。
王汝南少无婚,自求郝普女。司空以其痴,会无婚处,任其意,便许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东海,遂为王氏母仪。或问汝南何以知之?曰:“尝见井上取水,举动容止不失常,未尝忤观。以此知之。”
王司徒妇,钟氏女,太傅曾孙,亦有俊才女德。钟、郝为娣姒,雅相亲重。钟不以贵陵郝,郝亦不以贱下钟。东海家内,则郝夫人之法。京陵家内,范钟夫人之礼。
李平阳,秦州子,中夏名士。于时以比王夷甫。孙秀初欲立威权,咸云:“乐令民望不可杀,减李重者又不足杀。”遂逼重自裁。初,重在家,有人走从门入,出髻中疏示重。重看之色动,入内示其女,女直叫“绝”。了其意,出则自裁。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于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若连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兄弟。络秀语伯仁等:“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作亲亲者,吾亦不惜余年。”伯仁等悉从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齿遇。
陶公少有大志,家酷贫,与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举孝廉,投侃宿。于时冰雪积日,侃室如悬磬,而逵马仆甚多。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髲,卖得数斛米,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锉诸荐以为马草。日夕,遂设精食,从者皆无所乏。逵既叹其才辩,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许。逵曰:“路已远,君宜还。”侃犹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侃迺返。逵及洛,遂称之于羊啅、顾荣诸人,大获美誉。
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鱼差)饷母。母封(鱼差)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著斋后。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惭而退。
庾玉台,希之弟也。希诛,将戮玉台。玉台子妇,宣武弟桓豁女也。徒跣求进,阍禁不内。女厉声曰:“是何小人?我伯父门,不听我前!”因突入,号泣请曰:“庾玉台常因人脚短三寸,当复能作贼不?”宣武笑曰:“婿故自急。”遂原玉台一门。
谢公夫人帏诸婢,使在前作伎,使太傅暂见,便下帏。太傅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
桓车骑不好箸新衣。浴后,妇故送新衣与。车骑大怒,催使持去。妇更持还,传语云:“衣不经新,何由而故?”桓公大笑,箸之。
王右军郗夫人谓二弟司空、中郎曰:“王家见二谢,倾筐倒庋;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
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还谢家,意大不说。太傅慰释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韩康伯母,隐古几毁坏,卞鞠见几恶,欲易之。答曰:“我若不隐此,汝何以得见古物?”
王江州夫人语谢遏曰:“汝何以都不复进,为是尘务经心,天分有限。”
郗嘉宾丧,妇兄弟欲迎妹还,终不肯归。曰:“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宁不同穴!”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王尚书惠尝看王右军夫人,问:“眼耳未觉恶不?”答曰:“发白齿落,属乎形骸;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
韩康伯母殷,随孙绘之之衡阳,于阖庐洲中逢桓南郡。卞鞠是其外孙,时来问讯。谓鞠曰:“我不死,见此竖二世作贼!”在衡阳数年,绘之遇桓景真之难也,殷抚尸哭曰:“汝父昔罢豫章,徵书朝至夕发。汝去郡邑数年,为物不得动,遂及于难,夫复何言?”
世说新语·假谲第二十七
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遂以俱免。
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矣。
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眠,所幸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斫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不箸。魏武揆之,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
王大将军既为逆,顿军姑孰。晋明帝以英武之才,犹相猜惮,乃箸戎服,骑巴賨马,赍一金马鞭,阴察军形势。未至十余里,有一客姥,居店卖食。帝过愒之,谓姥曰:“王敦举兵图逆,猜害忠良,朝廷骇惧,社稷是忧。故劬劳晨夕,用相觇察,恐形迹危露,或致狼狈。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便与客姥马鞭而去。行敦营匝而出,军士觉,曰:“此非常人也!”敦卧心动,曰:“此必黄须鲜卑奴来!”命骑追之,已觉多许里,追士因问向姥:“不见一黄须人骑马度此邪?”姥曰:“去已久矣,不可复及。”于是骑人息意而反。
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右军觉,既闻所论,知无活理,乃剔吐污头面被褥,诈孰眠。敦论事造半,方意右军未起,相与大惊曰:“不得不除之!”及开帐,乃见吐唾从横,信其实孰眠,于是得全。于时称其有智。
陶公自上流来,赴苏峻之难,令诛庾公。谓必戮庾,可以谢峻。庾欲奔窜,则不可;欲会,恐见执,进退无计。温公劝庾诣陶,曰:“卿但遥拜,必无它。我为卿保之。”庾从温言诣陶。至,便拜。陶自起止之,曰:“庾元规何缘拜陶士行?”毕,又降就下坐。陶又自要起同坐。坐定,庾乃引咎责躬,深相逊谢。陶不觉释然。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
诸葛令女,庾氏妇,既寡,誓云:“不复重出!”此女性甚正强,无有登车理。恢既许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诳女云:“宜徙。”于是家人一时去,独留女在后。比其觉,已不复得出。江郎莫来,女哭詈弥甚,积日渐歇。江虨暝入宿,恒在对床上。后观其意转帖,虨乃诈厌,良久不悟,声气转急。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江于是跃来就之曰:“我自是天下男子,厌,何预卿事而见唤邪?既尔相关,不得不与人语。”女默然而惭,情义遂笃。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在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王文度弟阿智,恶乃不翅,当年长而无人与婚。孙兴公有一女,亦僻错,又无嫁娶理。因诣文度,求见阿智。既见,便阳言:“此定可,殊不如人所传,那得至今未有婚处?我有一女,乃不恶,但吾寒士,不宜与卿计,欲令阿智娶之。”文度欣然而启蓝田云:“兴公向来,忽言欲与阿智婚。”蓝田惊喜。既成婚,女之顽嚚,欲过阿智。方知兴公之诈。
范玄平为人,好用智数,而有时以多数失会。尝失官居东阳,桓大司马在南州,故往投之。桓时方欲招起屈滞,以倾朝廷;且玄平在京,素亦有誉,桓谓远来投己,喜跃非常。比入至庭,倾身引望,语笑欢甚。顾谓袁虎曰:“范公且可作太常卿。”范裁坐,桓便谢其远来意。范虽实投桓,而恐以趋时损名,乃曰:“虽怀朝宗,会有亡儿瘗在此,故来省视。”桓怅然失望,向之虚伫,一时都尽。
谢遏年少时,好箸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乃谲与赌,得即烧之。
世说新语·尤悔第三十三
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合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王浑后妻,琅邪颜氏女。王时为徐州刺史,交礼拜讫,王将答拜,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不为之拜,谓为颜妾。颜氏耻之。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刘琨善能招延,而拙于抚御。一日虽有数千人归投,其逃散而去亦复如此。所以卒无所建。
王平子始下,丞相语大将军:“不可复使羌人东行。”平子面似羌。
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迺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
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值世纷纭,遂至于此!”因为流涕。
温公初受刘司空使劝进,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迄于崇贵,乡品犹不过也。每爵皆发诏。
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执辞愈固。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庾从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强饭,极欢;并语世故,约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将军二千石,而不称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一叹,遂发背而卒。
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祐。而儿遂不济。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
桓宣武对简文帝,不甚得语。废海西后,宜自申叙,乃豫撰数百语,陈废立之意。既见简文,简文便泣下数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沈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
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桓车骑在上明畋猎。东信至,传淮上大捷。语左右云:“群谢年少,大破贼。”因发病薨。谈者以为此死,贤于让扬之荆。
桓公初报破殷荆州,曾讲论语,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玄意色甚恶。
世说新语·简傲第二十四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
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坐。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二人交觞酬酢,公荣遂不得一杯。而言语谈戏,三人无异。或有问之者,阮答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酒;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酒;唯公荣,可不与饮酒。”
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
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
王平子出为荆州,王太尉及时贤送者倾路。时庭中有大树,上有鹊巢。平子脱衣巾,径上树取鹊子。凉衣拘阂树枝,便复脱去。得鹊子还,下弄,神色自若,傍若无人。 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卧其侧。见卞令,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
桓宣武作徐州,时谢奕为晋陵。先粗经虚怀,而乃无异常。及桓还荆州,将西之间,意气甚笃,奕弗之疑。唯谢虎子妇王悟其旨。每曰:“桓荆州用意殊异,必与晋陵俱西矣!”俄而引奕为司马。奕既上,犹推布衣交。在温坐,岸帻啸咏,无异常日。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马。”遂因酒,转无朝夕礼。桓舍入内,奕辄复随去。后至奕醉,温往主许避之。主曰:“君无狂司马,我何由得相见?”
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谢中郎是王蓝田女婿,尝箸白纶巾,肩舆径至扬州听事见王,直言曰:“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蓝田曰:“非无此论,但晚令耳。”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谢公尝与谢万共出西,过吴郡。阿万欲相与共萃王恬许,太傅云:“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尔!”万犹苦要,太傅坚不回,万乃独往。坐少时,王便入门内,谢殊有欣色,以为厚待已。良久,乃沐头散发而出,亦不坐,仍据胡床,在中庭晒头,神气傲迈,了无相酬对意。谢于是乃还。未至船,逆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尔!”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未尝抚慰众士。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从容谓万曰:“汝为元帅,宜数唤诸将宴会,以说众心。”万从之。因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诸将甚忿恨之。谢公欲深箸恩信,自队主将帅以下,无不身造,厚相逊谢。及万事败,军中因欲除之。复云:“当为隐士。”故幸而得免。
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箸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埽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傍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人,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箸门外,怡然不屑。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圭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
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共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下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卧,闻王使至,强回视之。王出语人曰:“双目闪闪,若岩下电,精神挺动,名士传曰:“楷病困,诏遣黄门郎王夷甫省之,楷回眸属夷甫云:‘竟未相识。’夷甫还,亦叹其神俊。”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
王丞相见卫洗马曰:“居然有羸形,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
王大将军称太尉:“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闲。”
庾子嵩长不满七尺,腰带十围,颓然自放。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周伯仁道桓茂伦:“嵚崎历落可笑人。”或云谢幼舆言。
周侯说王长史父:形貌既伟,雅怀有概,保而用之,可作诸许物也。
祖士少见卫君长云:“此人有旄仗下形。”
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于时庾在温船后闻之,忧怖无计。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又云:“敬豫事事似王公。”
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时人有称王长史形者,蔡公曰:“恨诸人不见杜弘治耳!”
刘尹道桓公: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
王敬伦风姿似父,作侍中,加授桓公,公服从大门入。桓公望之,曰:“大奴固自有凤毛。”
林公道王长史:“敛衿作一来,何其轩轩韶举!”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王长史尝病,亲疏不通。林公来,守门人遽启之曰:“一异人在门,不敢不启。”王笑曰:“此必林公。”
或以方谢仁祖不乃重者。桓大司马曰:“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
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许。尔时积雪,长史从门外下车,步入尚书,著公服。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
简文作相王时,与谢公共诣桓宣武。王珣先在内,桓语王:“卿尝欲见相王,可住帐里。”二客既去,桓谓王曰:“定何如?”王曰:“相王作辅,自然湛若神君,公亦万夫之望。不然,仆射何得自没?”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谢车骑道谢公:“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闲仪。”
谢公云:“见林公双眼,黯黯明黑。”孙兴公见林公:“棱棱露其爽。”
庾长仁与诸弟入吴,欲住亭中宿。诸弟先上,见群小满屋,都无相避意。长仁曰:“我试观之。”乃策杖将一小儿,始入门,诸客望其神姿,一时退匿。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世说新语·巧蓺第二十一
弹棋始自魏宫内,用妆奁戏。文帝于此戏特妙,用手巾角拂之,无不中。有客自云能,帝使为之。客箸葛巾角,低头拂棋,妙踰于帝。
陵云台楼观精巧,先称平众木轻重,然后造构,乃无锱铢相负揭。台虽高峻,常随风摇动,而终无倾倒之理。魏明帝登台,惧其势危,别以大材扶持之,楼即颓坏。论者谓轻重力偏故也。
韦仲将能书。魏明帝起殿,欲安榜,使仲将登梯题之。既下,头鬓皓然,因敕儿孙:“勿复学书。”
钟会是荀济北从舅,二人情好不协。荀有宝剑,可直百万,常在母钟夫人许。会善书,学荀手迹,作书与母取剑,仍窃去不还。荀勖知是钟而无由得也,思所以报之。后钟兄弟以千万起一宅,始成,甚精丽,未得移住。荀极善画,乃潜往画钟门堂,作太傅形象,衣冠状貌如平生。二钟入门,便大感恸,宅遂空废。
羊长和博学工书,能骑射,善围棋。诸羊后多知书,而射、奕余蓺莫逮。
戴安道就范宣学,视范所为:范读书亦读书,范钞书亦钞书。唯独好画,范以为无用,不宜劳思于此。戴乃画南都赋图;范看毕咨嗟,甚以为有益,始重画。
谢太傅云:“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
戴安道中年画行像甚精妙。庾道季看之,语戴云:“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尽。”戴云:“唯务光当免卿此语耳。”
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
顾长康好写起人形。欲图殷荆州,殷曰:“我形恶,不烦耳。”顾曰:“明府正为眼尔。但明点童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日。”
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妙。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顾长康道画:“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世美堂后记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五六年,始尽雠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恶。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