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贾山人南游序

〔唐代〕柳宗元

传所谓学以为己者,是果有其人乎?吾长京师三十三年,游乡党,入太学,取礼部吏部科,校集贤秘书,出入去来,凡所与言,无非学者,盖不啻百数,然而莫知所谓学而为己者。及见遂于尚书,居永州,刺柳州,所见学者益稀少,常以为今之世无是决也。

居数月,长乐贾景伯来,与之言,邃于经书,博取诸史群子昔之为文章者,毕贯统,言未尝诐,行未尝怪。其居室愔然,不欲出门,其见人侃侃而肃。召之仕,怏然不喜;导之还中国,视其意,夷夏若均,莫取其是非,曰“姑为道而已尔。”

若然者,其实为己乎,非已乎?使吾取乎今之世,贾君果其人乎?其足也则居,其匮也则行,行不苟之,居不苟容,以是之于今世,其果逃于匮乎?吾名逐禄贬,言见疵于世,奈贾君何?

于其之也,即其舟与之酒,侑之以歌。歌曰:充乎己之居,或踬其涂。匮乎己之虚,或盈其庐。孰匮孰充?为泰为穷。君子乌乎取?以宁其躬。”

若君者,之于道而已尔,世孰知其从容者耶?

作品简介

《送贾山人南游序》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于元和十一年(816)被贬柳州期间创作的赠序散文。作品以孔子“学以为己”思想为切入点,通过对比作者与隐士贾景伯的处世态度,折射唐代士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追求。全文围绕“学为己”展开,作者回顾科举仕途的沉浮,感慨当世修己之学的衰微。贾景伯精研经史却淡泊名利,其简朴生活与超然态度,与作者宦海浮沉的困顿形成鲜明对照。文末附赠别歌辞以“匮”“充”“泰”“穷”之喻追问君子立身之道,既流露对超脱境界的向往,也暗含人生抉择的迷惘。作品语言简峭含蓄,融合儒道思想探讨士人安身立命之途,展现了柳宗元晚期散文疏宕深沉的风格。

创作背景

《送贾山人南游序》此文当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作于柳州。贾景伯是作者来柳州后所结识的友人,是一位博览群书、不乐仕进、行踪不定、四海为家的人。问其原因,则曰:“姑为道而已尔。”这个“道”显然只是指个人的道德修养,与儒家人士的理解是大相异趣的。当是一位道家人物。柳宗元作文送其南游,联想到自己为名禄所羁绊,歌曰:“孰匮孰充,为泰为穷”,看来他自己也有些茫然。储欣说“柳晚节乃益疏宕”(《河东先生全集录》卷四),以此文观之,所言为信。

翻译注释

翻译

古书上所说的“学习是为了修养自身”的人,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我在京城长安待了三十三年,往来于乡里,进入太学学习,参加过礼部、吏部的科举考试,在集贤殿、秘书省任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所有与我交谈过的人,没有不是求学之人的,大概不下百位,然而没有谁知道什么是真正为了修养自身而学习的人。等到我被贬官,在永州做司马,在柳州做刺史,所见到的求学之人更加稀少,常常以为当今世上必定没有这样的人了。

过了几个月,长乐人贾景伯(山人)来了。和他交谈,他对经书钻研得很深,广泛涉猎诸史、诸子百家以及从前写文章的人(的著作),全部融会贯通。他说话从不偏颇,行为也不怪异。他安居室内,沉静平和,不喜出门;与人相见时,态度和乐而庄重。劝他出来做官,他不高兴;劝他返回中原(京城),看他的意思,似乎中原和边疆(蛮夷之地)都一样,不觉得哪里更好或更坏,只说“姑且是为了追求大道罢了。”

像这样的人,他学习到底是为了修养自身呢,还是不是为了修养自身呢?如果让我在当今世上找(学以为己的人),贾君大概就是那个人吧?(他这样的人,)自身修养充实时就安居,感到不足时就出行。出行不苟且迁就(世俗),安居也不苟且迎合(他人)。用这种态度生活在当今之世,他真的就能避开匮乏(或不被世道所困)吗?我自己名声受损,官位被贬,言论被世人指责挑剔,又能对贾君怎么样呢?

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到他船上,请他喝酒,并用歌谣为他助兴。歌谣唱道:“填满了自己内心的充实啊,也许会在路途中跌倒。掏空了自己内心的虚怀啊,也许屋里反而会装满珍宝。(世人眼中)什么是匮乏?什么是充足?什么是显达?什么是困穷?君子啊,他该取法什么?只为求得自身的安宁。”

像贾君这样的人,他追求的不过是大道罢了。世上又有谁能理解他那从容自得的心境呢?

注释

(1)贾山人:即贾景伯。各本皆注“景,一作宣”。

(2)三十三年:柳宗元生于大历八年(773),至贞元二十一年(805)贬为永州司马,正为三十三年。

(3)乡党:犹言乡里。《论语·乡党》:“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

(4)太学:汉武帝立太学,为朝廷所设的最高学府。唐设国子监,有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七学。此以太学代指国子监。

(5)礼部:唐代科举考试归礼部,柳宗元于贞元九年(793)进士及第。

(6)吏部:唐代士人进士登第后并不能马上授官,须经过吏部的考试,科目则有博学宏词、书判拔粹等。柳宗元于贞元十二年(796)博学宏词登第。

(7)集贤秘书:贞元十四年(798),柳宗元被授为集贤殿正字。正字也可称为秘书。唐集贤殿书院属中书省,正字掌整理图书,校勘谬误。

(8)学者:志学之人。

(9)不啻:不止。

(10)尚书:指尚书省,下设六部。柳宗元贬永州前为尚书礼部员外郎。

(11)柳州:元和十年(815),柳宗元由永州奉调回京,旋出为柳州刺史。即谓此。

(12)长乐:唐福州长乐郡,属县有长乐。今福建福州。

(13)邃:深。此指理解深刻。

(14)经书:指儒家经典。

(15)诸史:各种史书。

(16)群子:指除儒家之外的诸子百家。

(17)毕:全都,全部。

(18)贯统:连贯、成系统。

(19)诐:偏颇,邪蔽。

(20)愔然:悄寂的样子。

(21)侃侃:耿直貌。

(22)怏然:不高兴的样子。

(23)中国:指中原地区,当时是文化发达的地区。

(24)夷夏:指边裔和中原。

(25)均:均等,一样。

(26)莫取其是非:意思是说:不要有边疆地区和中原地区谁先进、谁落后,谁野蛮、谁文明的看法。

(27)道:道德观念。

(28)若然:像这样。

(29)其实为己乎,非已乎:他果真是为了自己的道德修养呢?或者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道德修养呢?

(30)果其人乎:果真是孔子所说的这样的人吗?

(31)匮:匮乏,不足。

(32)行不苟之:所去之地不是随便决定的。之,往。

(33)居不苟容:所住下的地方不是能住即可。容:容身。

(34)其果逃于匮乎:意思是说:他果真能逃脱物质的匮乏吗?

(35)名逐禄贬:姓名被放逐,俸禄被削减。

(36)充:充盈,盛多。

(37)踬:跌倒。

(38)涂:通“途”,道路。

(39)虚:处所。

(40)庐:所住的房屋。

(41)泰:通达。

(42)穷:不通达,不得志。

(43)乌:怎样,如何。表疑问。

(44)宁:安宁,平定。

(45)躬:自身,生命。

(46)若:像。

(47)从容:不慌不忙,安逸舒缓。

全文拼音版

sòngjiǎshānrénnányóu
chuánsuǒwèixuéwèizhěshìguǒyǒurénzhǎngjīngshīsānshísānniányóuxiāngdǎngtàixuéxiàoxiánshūchūláifánsuǒyánfēixuézhěgàichìbǎishùránérzhīsuǒwèixuéérwèizhějiànsuìshàngshūyǒngzhōuliǔzhōusuǒjiànxuézhěshǎochángwèijīnzhīshìshìjué
shùyuèzhǎngjiǎjǐngláizhīyánsuìjīngshūzhūshǐqúnzizhīwèiwénzhāngzhěguàntǒngyánwèichángxíngwèichángguàishìyīnránchūménjiànrénkǎnkǎnérzhàozhīshìyàngrándǎozhīháizhōngguóshìxiàruòjūnshìfēiyuēwèidàoérěr
ruòránzhěshíwèifēi使shǐjīnzhīshìjiǎjūnguǒrénkuìxíngxínggǒuzhīgǒuróngshìzhījīnshìguǒtáokuìmíngzhúbiǎnyánjiànshìnàijiǎjūn
zhīzhōuzhījiǔyòuzhīyuēchōngzhīhuòzhìkuìzhīhuòyíngshúkuìshúchōngwèitàiwèiqióngjūnzinínggōng
ruòjūnzhězhīdàoérěrshìshúzhīcóngróngzhě

作者介绍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文学家、思想家,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人,世称“柳河东”。与韩愈共倡古文运动,同列“唐宋八大家”。其文峭拔峻洁,寓言、山水游记尤佳,代表作《捕蛇者说》《小石潭记》等揭露时弊,寄寓孤愤。因参与“永贞革新”被贬永州、柳州,故又称“柳柳州”。诗亦清峻,与刘禹锡并称“刘柳”。其哲学著作《天说》等体现唯物主义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

柳宗元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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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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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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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即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即精,精即无所不妙。故疱丁之解牛,郢人之运斤,师旷之听,离娄之视,大至于尧、舜之仁,桀、纣之恶,小至于掷豆起蝇,巾角拂棋,皆臻至理者何?妙而已。后世之人,不惟学圣人之道,不至圣处。虽嬉戏之事,亦得其依稀彷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巳。自南渡来流离迁徒,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卜所之。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乎。于是乎博奕之事讲矣。

且长行、叶子、博塞、弹棋,世无传者。打揭、大小、猪窝、族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酒、摴蒲、双蹙融,近渐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棋、奕棋,又惟可容二人。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打马简要,而无文采。

按打马世有二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流行既久,各有图经凡例可考。行移赏罚,互有同异。又宣和间,人取两种马,参杂加减,大约交加侥幸,古意尽矣。所谓宣和马者是也。

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

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战国策目录序

〔宋代〕曾巩

叙曰: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此书之不泯,其可乎?”

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着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秦、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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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张说

臣闻七声无主,律吕综基和;五彩无章,黼黻交其丽。是知气有一郁,非巧辞莫之通;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上官昭容者,故中书侍郎仪之孙也。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咸同宿构。初沛国夫人之方娠也,梦巨人俾之大秤,曰:“以是秤量天下。”既而昭容生。弥月,夫人弄之曰:“秤量天下,岂在子乎?”孩遂哑哑应之曰:“是。”生而能言,盖为灵也。越在襁褓,入于掖庭,天实启之,故毁家而资国;运将兴也,故成德而受任。

自则天久视之后,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岂惟圣后之好文,亦云奥主之协赞者也。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空閤昭宫,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姬后学,呜呼何仰!然则大君据四海之图,悬百灵之命,喜则九围挟纩,怒则千里流血,静则黔黎乂安,动则苍罢弊。入耳之语,谅其难乎:贵而势大者疑,贱而礼绝者隔,近而言轻者忽,远而意忠者忤。惟窈窕柔曼,诱掖善心,忘味九德之衢,倾情六艺之圃,故登昆巡海之意寝,翦胡刈越之威息,璿台珍服之态消,从禽嗜乐之端废。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非夫元黄毓粹,贞明助思,众妙扶识,群灵挟志,诞异人之宝,授兴王之瑞,其孰能臻斯懿乎?镇国太平公主,道高帝妹。才重天人,昔嚐共游东壁,同宴北诸,倏来忽往,物在人亡。悯雕琯之残言,悲素扇之空曲,上闻天子,求椒掖之故事;有命史臣,叙兰台之新集。凡若干卷,列之如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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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张耒

《诗》不云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夫物不受审,则材不成,人不涉难,则智不明。季秋之月,天地始肃,寒气欲至。方是时,天地之间,凡植物出于春夏雨露之余,华泽充溢,支节美茂,及繁霜夜零,旦起而视之,如战败之军,卷旗弃鼓,裹创而驰,吏士无人色,岂特如是而已。于是天地闭塞而成冬,则摧败拉毁之者过半,其为变亦酷矣,然自是弱者坚,虚者实,津者燥,皆敛其英华于腹心,而各效其成,深山之木,上挠青云,下庇千人者,莫不病焉,况所谓蒹葭者乎?然匠石操斧以游于林,一举而尽之,以充栋梁、桷杙轮舆、輹辐,巨细强弱,无不胜其任者,此之谓损之而益,败之而成,虐之而乐者是也。

吾党有秦少章者,自予为太学官时,以其文章示予,愀然告我曰:“惟家贫,奉命大人而勉为科举之文也。”异时率其意为诗章古文,往往清丽奇伟,工于举业百倍。元佑六年及第,调临安主簿。举子中第可少乐矣,而秦子每见余辄不乐。予问其故,秦子曰:“予世之介士也,性所不乐不能为,言所不合不能交,饮食起居,动静百为,不能勉以随人。令一为吏,皆失己而惟物之应,少自偃蹇,悔祸随至。异时一身资养于父母,今则妇子仰食于我,欲不为吏,亦不可得。自令今以往,如沐漆而求解矣。”余解之曰:“子之前日,春夏之草木也。今日之病子者,蒹葭之霜也。凡人性惟安之求,夫安者天下之大患也。迁之为贵,重耳不十九年于外,则归不能霸,子胥不奔,则不能入郢。二子者,方其羁穷忧患之时,阴益其所短而进其所不能者,非如学于口耳者之浅浅也。自今吾子思前之所为,其可悔者众矣,其所知益加多矣。反身而安之,则行于天下无可惮者矣,能推食与人者,尝饥者也;赐之车马而辞者,不畏步者也。苟畏饥而恶步,则将有苟得之心,为害不既多乎!故陨霜不杀者,物之灾也;逸乐终身者,非人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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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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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区册序

〔唐代〕韩愈

阳山,天下之穷处也。陆有丘陵之险,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廉利侔剑戟,舟上下失势,破碎沦溺者,往往有之。县郭无居民,官无丞尉,夹江荒茅篁竹之间,小吏十馀家,皆鸟言夷面。始至,言语不通,画地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赋,奉期约。是以宾客游从之士,无所为而至。愈待罪于斯,且半岁矣。

有区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来,升自宾阶,仪观甚伟,坐与之语,文义卓然。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况如斯人者,岂易得哉!入吾室,闻《诗》《书》仁义之说,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间也。与之翳嘉林,坐石矶,投竿而渔,陶然以乐,若能遗外声利,而不厌乎贫贱也。岁之初吉,归拜其亲,酒壶既倾,序以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