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江寺飞泉亭记

〔清代〕袁枚

余年来观瀑屡矣。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则飞泉一亭为之也。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荡瀑旁无寺;他若匡庐,若罗浮,若青田之石门,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踞危崖,不得从容以观;如倾盖交,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而蹬级纡曲,古松张覆,骄阳不炙。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

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纵横丈馀,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可放笔砚,可瀹茗置饮,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之对枰。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天籁人籁,合同而化。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正对南山,六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

僧告余日:“峡江寺俗名飞来寺。”余笑日:“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日:“无徵不信。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日:“诺。”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

作品简介

《峡江寺飞泉亭记》是清代袁枚所作的一篇散文,文章以多种表达方式相结合,记叙、描写为主,空灵飞动,神采张扬,尤其能够表现袁枚畅游山水的才子雅怀,也体现出其散文追求天然真趣的艺术个性。

创作背景

《峡江寺飞泉亭记》作于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当时袁枚往广东肇庆探望弟弟袁树,途经清远市的峡江寺所作。

翻译注释

翻译

我近年来观看的瀑布多了,来到峡江寺而心中难以舍弃,是因为飞泉亭这个亭子的缘故。大凡人之常情,如果眼睛看着愉快,而身体感到不舒服,势必不能久留。天台山的瀑布,离寺庙有百步远,雁宕山的瀑布,附近没有寺庙。其他像庐山、像罗浮山、像青田的石门山,那里的瀑布并不是不奇妙,但游览的人都曝晒在烈日下,站在危险的山崖上,无法从容不迫地观赏,好像与友人在途中相遇,虽然高兴却不得不很快分手。

只有广东东部的峡山,高不过一里左右,爬山的石级弯曲盘旋,古老的松树在上面遮蔽着,火热的太阳晒不到游客。过了石桥,有三棵奇树,像鼎的三只脚一样分立着,到半空中忽然合拢在一起。树木一般都是根株合在一起而枝干分离,这三棵树偏是根株分开而枝叶合拢,真稀奇!

攀登上一大半,瀑布像雷鸣一样轰响,从高空飞泻下来。瀑布旁边有间房屋,这就是飞泉亭。亭子长宽有一丈多,八扇窗子明亮洁净,关上窗户听到瀑布的响声,推开窗子瀑布就扑面而来。亭子里可以坐,可以躺,可以放松腿脚,可以随意舒展活动,可以放笔墨砚台,可以品茶饮酒。以人的安逸舒适,静待水的奔腾飞泻,就像把九天之上的银河放在书桌卧榻前赏玩。当时造这亭子的人,莫非是仙人啊!

澄波和尚善于下棋,我叫霞裳跟他对弈。于是瀑布声,棋子声,松涛声,鸟鸣声,错落着响成一片。过了一会儿,听到手杖触地的声音像从云中传来,原来是老和尚怀远抱着一尺多厚的诗集来,要我作序。于是吟诵诗文的声音又大响起来。大自然的声音,人的声音,完全汇合而融化在一起。想不到观赏瀑布的快乐,竟然到了这般境界,这亭子的功劳实在大啊!

坐了很久,太阳落山了,只好下山,住在带玉堂中,正对着南山,云气缭绕,树木浓密葱郁。中间隔着长长的峡江,江中船帆来来往往,妙的是没有一个愿意停船靠岸来到这座寺庙。

和尚告诉我说:“峡江寺,俗称飞来寺。”我笑着说:“寺庙哪能飞?只有日后我的梦魂也许能够飞来。”和尚说:“没有证据就无法相信,您既然喜爱这地方,为什么不作篇文章记下来呢?”我说:“行。”于是就写了这几行文字,一份自己保存,一份送给了寺里的和尚。

注释

(1)峡江寺:在广东清远东峡山上。峡山,一名观亭山,其隘处名为观峡,连山交枕,绝岸壁耸,江流湍急,鼓怒翻腾。

(2)屡矣:多次了。屡,多次。

(3)意难决舍:思想感情上难以丢开。决舍,丢开;决,同诀,分别。

(4)其目悦:他从视观中得到欣愉。悦,愉快。

(5)其体不适:他的身体不舒适。适,舒适。

(6)天台之瀑:天台山的瀑布。天台山在浙江省东部,主峰华顶山在天台县城东北。

(7)雁荡:山名,即雁荡山。在浙江省东南部。

(8)匡庐:即庐山,又名匡山,在今江西省九江市南。

(9)罗浮:山名,位于广东增城、博罗等县之间。相传罗山自古有之,浮山由海浮来,与罗山并体,故名。

(10)石门:山名,在浙江青田县西。

(11)奇:奇观。

(12)暴日中:暴露身体在日光之下。暴,即“曝”,晒。

(13)危崖:高涯。

(14)从容以观:神情舒缓地进行观赏。从容,舒缓。

(15)倾盖交:用《史记·邹阳传》引古谚语“倾盖如故”,是说行车相遇,停车而语,车盖接近,因以得交。但这种停车倾盖相谈,终归要各奔前程。

(16)奇:奇观。

(17)峡山:一名观亭山、中宿峡。在今广东清远市东北。

(18)蹬级:登山的石级。蹬,同“登”。

(19)古松张覆,骄阳不炙:古老松树的枝叶伸张遮蔽。炎热的阳光也烤不着。骄阳,炎热的阳光;炙,烤。

(20)凝结:交织到一起。原指液体凝成固体。

(21)奇已:这就奇异了。已,语气助词,表一种确定无疑的语气。

(22)以人之逸,待水之劳:用人的闲逸,等待流水的辛劳。逸,安闲、怡乐;劳,辛劳。

(23)九天银河:指瀑布。语本李白《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24)其仙乎:大概是个仙人吧。

(25)弈:下棋。

(26)参错并奏:杂乱不齐地一起奏起乐来。参错,杂乱不齐。

(27)诗集尺许:书本有一尺多长的诗集。

(28)索余序:求我给作个序。索,求取;序,序言,介绍评述一部著作或一篇文章的文字。

(29)天籁人籁:天籁指自然界的音响;人籁本为古代竹制乐器,后泛指人所发出的声音。语出《庄子·齐物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30)合同而化:用《礼记·乐记》成语,意思是汇合融化在一起。

(31)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没想到观赏瀑布的快乐,竟然到这种程度。娱,乐。

(32)长江:指峡江。

(33)泊岸:停船靠在岸边。

(34)峡江寺:在广东清远东峡山上。峡山,一名观亭山,其隘处名为观峡,连山交枕,绝岸壁耸,江流湍急,鼓怒翻腾。

(35)已遂述数行:完了就写了这几行。

全文拼音版

xiájiāngfēiquántíng
niánláiguānzhìxiájiāngérnánjuéshěfēiquántíngwèizhīfánrénzhīqíngyuèshìshìnéngjiǔliútiāntáizhībǎiyàndàngpángruòkuāngruòluóruòqīngtiánzhīshíménwèichángéryóuzhějiēbàozhōngwēicóngróngguānqīnggàijiāosuīhuānbié
wéiyuèdōngxiáshāngāoguòérdēngsōngzhāngjiāoyángzhìguòshíqiáoyǒusānshùdǐngzhìbànkōngníngjiéwèifánshùjiēgēnérzhīfēngēnfēnérzhī
dēngshānbànfēiléizhèncóngkōngérxiàpángyǒushìfēiquántíngzònghéngzhàngchuāngmíngjìngchuāngwénkāichuāngzhìrénzuòyǎnyǎngfàngyànyuèmíngzhìyǐnrénzhīdàishuǐzhīláojiǔtiānyínzhìjiānzuòwándāngshíjiàntíngzhěxi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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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袁枚(1716一1797),字子才,号随园老人,清代著名诗人、文学批评家,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主张“性灵说”,强调诗歌抒写个性与真情,反对拟古,代表作《所见》《马嵬》等清新灵巧。中年辞官隐居南京小仓山随园,广收女弟子,倡导女子教育。著有《随园诗话》《小仓山房诗文集》,其文学理论与创作开清代诗坛新风,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

袁枚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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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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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之情,骛远而遗近。盖远则其至必难,视之先重,虽无得而不暇知矣;近则其至必易,视之先轻,虽有得而亦不暇知矣。予之见,每自谓差远流俗,顾不知奇境即在半里外,至厌倦思欲远游,则其生平行事之类乎是者,可胜计哉!虽然,得王君而予不终误矣,此古人之所以贵益友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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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百丈山三里许,右俯绝壑,左控垂崖,垒石为磴,十馀级乃得度。山之胜,盖自此始。

循磴而东,即得小涧。石梁跨于其上。皆苍藤古木,虽盛夏亭午无暑气。水皆清澈,自高淙下,其声溅溅然。度石梁,循两崖曲折而上,得山门。小屋三间,不能容十许人,然前瞰涧水,后临石池,风来两峡间,终日不绝。门内跨池又为石梁。度而北,蹑石梯,数级入庵。庵才老屋数间,卑庳迫隘,无足观。独其西阁为胜。水自西谷中循石罅奔射出阁下,南与东谷水并注池中。自池而出,乃为前所谓小涧者。阁据其上流,当水石峻激相搏处,最为可玩。乃壁其后,无所睹。独夜卧其上,则枕席之下,终夕潺潺。久而益悲,为可爱耳。

出山门而东十许步,得石台。下临峭岸,深昧险绝。于林薄间东南望,见瀑布自前岩穴瀵涌而出,投空下数十尺。其沫乃如散珠喷雾,目光烛之,璀璨夺目,不可正视。台当山西南缺,前揖芦山,一峰独秀出,而数百里间峰峦高下亦皆历历在眼。日薄西山,馀光横照,紫翠重迭,不可殚数。旦起下视,白云满川,如海波起伏。而远近诸山出其中者,皆若飞浮来往。或涌或没,顷刻万变。台东径断,乡人凿石容磴以度,而作神祠于其东,水旱祷焉。畏险者或不敢度。然山之可观者,至是则亦穷矣。

余与刘充父、平父、吕叔敬、表弟徐周宾游之。既皆赋诗以纪其胜,余又叙次其详如此。而其最可观者,石磴、小涧、山门、石台、西阁、瀑布也。因各别为小诗以识其处,呈同游诸君。又以告夫欲往而未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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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苏辙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滥,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莫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心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睎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乐,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阳苏辙记。

瀛州兴造记

〔宋代〕曾巩

熙宁元年七月甲申,河北地大震,坏城郭屋室,瀛州为甚。是日再震,民讹言大水且至,惊欲出走。谏议大夫李公肃之为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知瀛州事,使人分出慰晓,讹言乃止。是日大雨,公私暴露,仓储库积,无所覆冒。公开示便宜,使有攸处,遂行仓库,经营盖障。雨止,粟以石数之,至一百三十万,兵器他物称是,无坏者。初变作,公命授兵警备,讫于既息,人无争偷,里巷安辑。

维北边自通使契丹,城壁楼橹御守之具,寝弛不治,习以为故。公因灾变之后,以兴坏起废为己任,知民之不可重困也,乃请于朝,力取于旁路之羡卒,费取于备河之馀材,又以钱千万市木于真定。既集,乃筑新城,方十五里,高广坚壮,率加于旧。其上为敌楼,战屋凡四千六百间。先时,州之正门,弊在狭陋,及是始斥而大之。其馀凡圮坏之屋,莫不缮理,复其故常。周而览之,听断有所,燕休有次,食有高廪,货有深藏,宾属士吏,各有宁宇。又以其馀力为南北甬道若干里,人去污淖,即于夷途。自七月庚子始事,至十月己未落成。其用人之力,积若干万若干千若干百工;其竹苇木瓦之用,积若干万若干千若干百。盖遭变之初,财匮民流,此邦之人,以谓役巨用艰,不累数稔,城垒室屋未可以复也。至于始作逾时,功以告具。盖公经理劝督,内尽其心,外尽其力,故能易坏为成,如是之敏。事闻,有诏嘉奖。

昔郑火灾,子产救灾补败,得宜当理,史实书之。卫有狄人之难,文公治其城市宫室,合于时制,诗人歌之。今瀛地震之所摧败,与郑之火灾、卫之寇难无异。公御备构筑不失其方,亦犹古也。故瀛之士大夫皆欲刻石著公之功,而予之从父兄适与军政,在公幕府,乃以书来,属予记之。予不得辞,故为之记,尚俾来世知公之尝勤于是邦也。

观第五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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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门右折,得石径。数步闻疾雷声,心悸。山僧曰:“此瀑声也。”

疾趋,度石罅,瀑见。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时夜已午,魈呼虎号之声,如在床几间。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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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溪,按图与经皆不载。唐会昌中,刺史李渍为《荇溪记》,云水出永阳岭,西经皇道山下。以地求之,今无所谓荇溪者。询于滁州人,曰此溪是也。杨行密有淮南,淮人讳其嫌名,以荇为菱;理或然也。

溪旁若有遗址,云故将刘金之宅,石即刘氏之物也。金,伪吴时贵将,与行密俱起合淝,号三十六英雄,金其一也。金本武夫悍卒,而乃能知爱赏奇异,为儿女子之好,岂非遭逢乱世,功成志得,骄于富贵之佚欲而然邪?想其葭池台榭、奇木异草与此石称,亦一时之盛哉!今刘氏之后散为编民,尚有居溪旁者。

予感夫人物之废兴,惜其可爱而弃也,乃以三牛曳置幽谷;又索其小者,得于白塔民朱氏,遂立于亭之南北。亭负城而近,以为滁人岁时嬉游之好。

夫物之奇者,弃没于幽远则可惜,置之耳目则爱者不免取之而去。嗟夫!刘金者虽不足道,然亦可谓雄勇之士,其平生志意,岂不伟哉。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孙泯没而无闻,况欲长有此石乎?用此可为富贵者之戒。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