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策》是《文心雕龙》的第十九篇,主要是论述帝王的诏令文告。这类文体的名目很多,后代统称为诏令。魏晋以前,这种文体还多用古朴的散文,隋唐以后,就常用辞采华丽的四六骈文。本篇反映了魏晋以前诏策文的大概发展情况。
文心雕龙·诏策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唯诏策乎!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诰誓。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
《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降及七国,并称曰「令」。令者,使也。
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策者,简也;制者,裁也;诏者,告也;敕者,正也。
《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度数」,《礼》称「明君之诏」,《书》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远诏近命,习秦制也。
《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绋,不反若汗。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陇右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新。
武帝崇儒,选言弘奥:策封三王,文同训典;劝戒渊雅,垂范后代;及制诰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孝宣玺书,赐太守陈遂,亦故旧之厚也。逮光武拨乱,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
若斯之类,实乖宪章。暨明帝崇学,雅诏间出。安和政弛,礼阁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建安之末,文理代兴。
潘勖《九锡》,典雅逸群;卫觊《禅诰》,符命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刘放、张华,互管斯任;施命发号,洋洋盈耳。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弊乎!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
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
此诏策之大略也。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及晋武敕戒,备告百官: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以御卫,有训典焉。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极。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及马援已下,各贻家戒。
班姬《女戒》,足称母师也。「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
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于理,乃治体乖也。若诸葛孔明之详约,庾稚恭之明断,并理得而辞中,教之善也。自教以下,则又有「命」。
《诗》云:「有命在天。」明为重也。
《周礼》曰:「师氏诏王。」为轻命。今「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
赞曰:皇王施令,寅严宗诰。我有丝言,兆民尹好。辉音峻举,鸿风远蹈。腾义飞辞,涣其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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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注释
翻译
统治着天下的帝王,他的话是神圣的。帝王静坐御前,他的意旨能够满布四海,主要就是通过诏策了。在轩辕黄帝和尧舜的时候,帝王的话都叫做「命」。「命」的意义,本来是给有功德之臣赐以姓氏;它在夏、商、周时期,还包括像《甘誓》、《汤诰》之类的诰和誓。「誓」是用来教训军旅的,「诰」是用来实施政治的。「命」表示来自上天,所以用来授与官爵,赐给姓氏。
《周易·姤卦》的《象辞》中曾说:「国君用命令来教训四方臣民。」诰命的作用,就如大风起于大地之间,所有臣民无不随风而动。到了战国时期,就都称为「令」。所谓「令」,就是「使」的意思。
秦始皇统一六国,又把「命」改称为「制」。汉初制走法度,把「命」分为四类:第一类叫「策书」,第二类叫「制书」,第三类叫「诏书」,第四类叫「戒敕」。用「敕书」来警戒州、部长官,用「诏书」来教训各种官吏,用「制书」来发布减免刑罚的命令,用「策书」来封赠王侯。所谓「策」,就是竹简,「制」就是截断,「诏」就是告诉,「敕」就是戒正。
《诗经》中曾说「害怕这告急的简书」,《周易》中曾说「君子要使礼尊卑有度」,《周礼》中曾讲到「诏告于日月山川之神」,《尚书》中曾讲过「帝王奉正天之命」等,可见策、制、诏、敕,都是根据经书中的说法来确立名目。后来重诏而轻命,是沿习秦制而来的。
《礼记》里说:帝王的话虽细如丝,一讲出来就变成粗绳;因此对群臣说话必须慎重。虞舜早就重视纳言之臣,周宣王则把出纳王命的官吏视如喉舌。到了两汉时期,就由尚书来管理帝王文诰。帝王的话关系重大,往往要写入史书;话一出口就产生了巨大作用,好像人的汗水一样,出来了就不能返回。所以,由于淮南王刘安文才英俊,汉武帝给他的书信,先要请司马相如等人审查草稿。由于隗嚣部下文士众多,所以,光武帝和他在文辞上的往来特别留意。这不只是为了在当时得到美誉,也为了后世的影响而不得不慎重。查考西汉文帝、景帝以前的诏书,大都写得虚浮杂乱;
汉武帝崇尚儒学,诏书就较为弘大深刻。如封齐王、燕王和广陵王的策书,文辞和《尚书》中的训、典相同,其深刻而正确的劝戒之义,为后代留下了典范。他在批评严助的制诰中,曾讲到严助不愿在朝内做官,这正体现了汉武帝爱才的恩典,汉宣帝给太原大守陈遂的玺书,也表现了对故旧的厚意。东汉光武帝在治平了乱世之后,对文化学术颇为注意,但喜怒之情比较轻率,有时不免过分一些。如在给邓禹的敕书中,竟称邓禹为尧;在批评侯霸荐人不如意的玺书中,就用死刑来吓唬他。
如像这类诏策,实在是违背法度的。到明帝、章帝时,他们都重视儒学,典雅的诏书,还偶然出现一些。及至安帝、和帝时,政治松弛,负责诏令的尚书省又缺乏人材,每次写诏书、敕书,还要请外人代笔。到了建安末年,诏策文的写作迭更兴起。
如潘勖的《册魏公九锡文》,写得高雅出群;卫觊的《为汉帝禅位魏王诏》,对曹丕的受命为帝,表达得十分昭明显著。要比他们写得更好,已不可能了。
魏晋以后,管理诏策的机构改为中书省,魏国的刘放,西晋的张华,前后担任中书监的职务,因此,发号施令的诏策,传闻于世的很多。这个时期魏文帝曹丕的诏书,文辞义理大都写得宏伟,但有的诏书中,竟鼓励夏侯尚让其部下「作威作福」,这是他没有考虑周到的一点小毛病吧!晋元帝建立东晋之后,只有晋明帝比较重才;因温峤文笔清新,被引进中书省任职。不过从此以后,古代写作诏策的法度就逐渐消失了。
帝王的话是崇高而神圣的,这是因为帝王对全国情况有深透的观察了解,所以他的话能为各个诸侯效法,并使天下信服。因此,选拔贤才、授与官爵的命令,应如日月之光那样明亮;褒奖或策封臣下的诏书,就要有和风雨露般的润泽;
关于敕正教戒方面的文诰,则要像灿烂群星吐出的光华;关于治理军事或召集诸侯会同讨伐的军令,就要表现出滚滚雷霆的声威;对于因过失而造成灾害的人予以宽赦,赦书就要像春天的露水那样滋润;对于明赏罚、正法纪的文诰,则要像秋天的严霜那样刚烈:这就是写作诏策的基本要求。
至于戒敕之文,是诏令中更为切实的一种;如《穆天子传》所载周穆王命郊父接受戒敕的教令,这就是戒敕文了。魏武帝曹操曾说,作敕戒应根据事实,写得明确果断,而不要依违不决。这就通晓治术之要了。到了晋武帝,就把敕戒普遍用于各种官吏:如告戒都督掌握军事要领,告戒州牧严格督察其下属,警戒郡守要体恤百姓痛苦,督促牙门将领要加强防卫等,都具有诏策的古义。
所谓「戒」,就是谨慎。夏禹曾说:「用赞美来进行警戒。」国君、父母和老师是最尊严的,作为君、父和师,他们给人的恩德是无穷无尽的。汉高祖的《手敕太子》、东方朔的《诫子》,都是临终之前所作的遗命。从东汉马援以后,便开始留下自己的家戒。
班昭的《女戒》,可以称之为傅母和女师了。所谓「教」,就是效法,讲出话来老百姓便按照去做。舜的臣子契曾提出「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教,所以后来王侯大臣对老百姓的训示就叫做「教」。
西汉郑弘任南阳太守时,他条列教令为后世所称述,就因为他讲的事情头绪清楚明白。汉末孔融做北海相,他的教令虽写得雅丽,治理上却差一些,这是治理和教令不一致。如诸葛亮的教令,内容周详而辞采简朴;庾翼的教令,明确而果断:他们都写得道理得当而文辞切中,这就是优秀的教令了。教令之外还有「命」。
《诗经》中说:「命来自天。」这表明「命」很重要。
《周礼》中说:「主管教育的官员诏告周王。」这表明「诏」是用于臣对君的。秦以后则重「诏」而轻「命」,这是古今变化的不同。
帝王发号施令,老百姓敬仰圣旨。国君能慎重地发布诏令,万民都很高兴。光辉的诏策高举,鸿大的教化远播。充分发扬诏策的意义和文辞的作用,使帝王的号令更为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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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与虞人期猎
魏文侯与虞人期猎。是日,饮酒乐,天雨。文侯将出,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公将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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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往,身自罢之。魏于是乎始强。
文心雕龙·宗经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帝代《五黄》,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曖,条流纷糅。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
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照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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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归一,分教斯五。性灵熔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文心雕龙·诸子
《诸子》者,人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昔风后、力牧、伊尹,咸其流也。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伐所记者也。至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子自肇始,莫先于兹。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然则鬻惟文友,李实孔师;圣贤并世,而经子异流矣。
逮及七国力政,俊乂蜂起。孟何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承流而枝附者,不可胜算;并飞辩以驰术,餍禄而余荣矣。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逮汉成留思,子政雠校;于是《七略》芬菲,九流鳞萃;杀青所编,百有八十余家矣。迄至魏晋,作者间出;谰言兼存,琐语必录;类聚而求,亦充箱照轸矣。然繁辞虽积,而本体易总;述道言治,枝条五经,其纯粹者入矩,踳驳者出规。《礼记·月令》,取乎《吕氏》之《纪》;《三年问》丧,写乎《荀子》之书:此纯粹之类也。若乃汤之问棘,云蚊睫有雷霆之声;惠施对梁王,云蜗角有伏尸之战;《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谈;《淮南》有倾天、折地之说:此踳驳之类也。是以世疾诸混同虚诞。按《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弊十日,嫦娥奔月。殷汤如兹,况诸子乎!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公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魏牟比之鸮鸟,非妄贬也。昔东平求《诸子》、《史记》,而汉朝不与;盖以《史记》多兵谋,而《诸子》杂诡术也。然洽闻之士,宜撮纲要,览华而食实,弃邪而采正。极睇参差,亦学家之壮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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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曰:大夫处世,怀宝挺秀;辨雕万物,智周宇宙。立德何隐,含道必授。条流殊述,若有区圃。
文心雕龙·明诗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圣谟所析,义已明矣。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黄帝《云门》,理不空绮。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败德,五子咸怨:顺美匡恶,其来久矣。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严、马之徒,属辞无方。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暇豫》优歌,远见春秋;《邪径》童谣,近在成世。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袁、孙已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兴发皇世,风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参。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文心雕龙·体性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远奥者,馥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才性异区,文体繁诡。辞为肌肤,志实骨髓。雅丽黼黻,淫巧朱紫。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文心雕龙·诔碑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大夫之材,临丧能诔。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以前,其词靡闻。周虽有诔,未被于士。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傅毅所制,文体伦序;孝山、崔瑗,辨絜相参。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才锋所断,莫高蔡邕。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陈郭二文,词无择言;周胡众碑,莫非精允。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察其为才,自然至矣。孔融所创,有摹伯喈;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温王郗庾,辞多枝杂;《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写远追虚,碑诔以立。铭德纂行,光采允集。观风似面,听辞如泣。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文心雕龙·指瑕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馀不足观矣。潘岳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伤弱子,则云“心如疑”,《礼》文在尊极,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矣。
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
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至”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近代辞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掠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西京赋》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以并耦为用。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匹夫匹妇,亦配义矣。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夫辩匹而数首蹄,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隐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赞曰∶羿氏舛射,东野败驾。虽有俊才,谬则多谢。斯言一玷,千载弗化。令章靡疚,亦善之亚。
文心雕龙·谐隐
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徘也。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故知谐辞讔言,亦无弃矣。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东方、枚皋,哺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推席,而无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玚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
“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昔还社求拯于楚师,喻“眢井”而称“麦麴”;叔仪乞粮于鲁人,歌“佩玉”而呼“庚癸”;伍举刺荆王以“大鸟”;齐客讥薛公以“海鱼”;庄姬托辞于“龙尾”;臧文谬书于“羊裘”。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盖意生于权谲,而事出于机急;与夫谐辞,可相表里者也。汉世《隐书》,十有八篇,歆、固编文,录之歌末。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但谬辞诋戏,无益规补。自魏代以来,颇非俳优;而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也者,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纤巧以弄思,浅察以炫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荀卿《蚕赋》,已兆其体。至魏文、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博举品物,虽有小巧,用乖远大。夫观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抃笑哉?然文辞之有谐讔,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若效而不已,则髡、袒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
赞曰: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
文心雕龙·声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沈,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翻回取均,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之正响也。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讹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哉!
赞曰∶标情务远,比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声得盐梅,响滑榆槿。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文心雕龙·定势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沈其旨者;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习不同,所务各异。”言势殊也。刘桢云:“文之体指实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谈,颇亦兼气。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夫通衙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因利骋节,情采自凝。枉辔学步,力止襄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