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楼记

〔明代〕高攀龙

水居一室耳,高其左偏为楼。楼可方丈,窗疏四辟。其南则湖山,北则田舍,东则九陆,西则九龙峙焉。楼成,高子登而望之曰:“可矣!吾于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于是名之曰“可楼”,谓吾意之所可也。

曩吾少时,慨然欲游五岳名山,思得丘壑之最奇如桃花源者,托而栖焉。北抵燕赵,南至闽粤,中逾齐鲁殷周之墟,观览及,无足可吾意者,今乃可斯楼耶?噫,是予之惑矣。

凡人之大患,生于有所不足。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无所不可焉,斯无所不足矣,斯无所不乐矣。今人极力以营其口腹,而所得止于一饱。极力以营居处,而所安止几席之地。极力以营苑囿,而止于岁时十一之游观耳,将焉用之!

且天下之佳山水多矣,吾不能日涉也,取其可以寄吾之意而止。凡为山水者一致也,则吾之于兹楼也,可矣。虽然,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犹与物为耦也。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其赘矣。

作品简介

《可楼记》是明代文学家高攀龙创作的一篇散文。此文从作者名其楼为“可楼”的原因开始写起,记述了其四面开窗,登望湖山景色而静穆悠远、优游自得,继而引出了作者对对人生和处世哲理的探索,间接表达了他的不论穷达而主持正义,他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精神。全文夹叙夹议,虽不以文名,但写得简洁而含蓄,平平略记,读来却饱含哲理。

创作背景

据《明史》载,高攀龙“少读书,有志程朱之学。举万历十七年进士,授行人。四川佥事张世则进所著《大学义》,诋程、朱章句,请颁天下。攀龙抗疏力驳其谬,其书遂不行。”他常研读二程、朱熹之理学著作与山西大儒薛文清之《读书录》,心领神会,受益颇丰。又亲撰《日省编》《崇正编》,将先朝大儒针对儒、释差异所发之论汇集成书,以抵制阳明心学所倡“儒、释、道三教合一”之主张。是时,朝纲废弛、国力渐衰,首辅王锡爵大肆剪除异己,朝廷之内,直言进谏之士为之一空。御史袁可立上疏针砭时弊,神宗却妄信王锡爵,将袁氏削为庶人。袁可立乃高攀龙同年,又是朝中难得一遇的有识之士,故高攀龙闻此而愤激不已。遂上《君相同心惜才远佞以臻至治疏》,对王锡爵严加指责,并于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神宗亲佞远贤的不满。神宗大怒,谪高攀龙为广东揭阳添注典史。又,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二月,高攀龙以遭亲丧为由,居家不仕近三十载。在归乡赋闲的这三十年中,高攀龙于漆湖之畔(今蠡湖东岸)建造了一处读书静坐的“水居”,取名“可楼”。“水居”坐拥环山,临湖而处,清幽雅致,远避尘嚣。于“可楼”之中,存楼主人悟得之“治国平天下”的“立本致用之学”。高攀龙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毕生之志,“居与游无出乎家国天下”。因此,高攀龙为“可楼”作记,以述其置身“水居”之所思所乐。

翻译注释

翻译

有一间水上的居室,室内偏左往上搭一间小楼。小楼一丈见方,四面开辟流通空气的窗户。南边有湖有山,北面有农田茅舍,平原延展在东,九龙山耸立在西。小楼筑成,高子登临纵目四望,说道:“可以了!我对山有和顺舒畅的感觉,对水有悠远闲静的情义,可以享受清风的爽快,可以得到冬日的温暖,可以迎接皓月的来临,又欢送它的归去,多么悠闲,多么自在呀!可以终老此地了!”于是起名叫“可楼”,意思就是我心满意足以为可以了。

从前我年轻时,志向很大,想要游遍天下名山,寻找一个像桃花源那样美好的处所,栖居下来。北方去了燕赵,南方到过闽粤,中原跨越了齐鲁殷周的故地,观览所及的没有可以满我之意的,凭什现在对这间小楼就以为可以了呢?咦,这倒是我的疑惑了。

大凡人最大的危害,产生于有不满足的心意。心意有不满足,则产生于不满足的事物;反之,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心理,这就没有什么事物不满足了,这就没有什么不使你快乐了。现在的人极力谋求口腹的享受,而得到的只是吃饱肚子罢了,极力建筑高楼大厦,顶多享受起居活动的几席之地罢了极力营造亭台花园,一年之中只是去游赏一两次罢了,这些都有什么用呢?

况且天下的好山好水很多,我不能每天去游玩,只要可以寄托我的志趣就行了。凡成为山水景物的处所都是一样的,那么我对这座小楼,也认为是可以的了。虽然如此,有所可以也就会产生有所不可以,犹如事物都是有正有反对待的一样。我将由此忘掉可以,也忘掉不可以,如此说来这座可楼也是多余的了。

注释

(1)高:使……高。

(2)方丈:面积方一丈,即俗称“一丈见方”。

(3)窗疏四辟:四壁开窗。

(4)九陆:当是无锡平原地名。

(5)九龙:山名,即惠山,在无锡,一名九陇山。惠山为九龙山第峰。

(6)峙:屹立、耸立。

(7)高子:高攀龙自称。

(8)穆然之思:和顺畅悦的感觉。《诗经》有“穆如清风”句,形容和悦清微之风。

(9)悠然之旨:悠远闲静的志趣。旨:意志。

(10)被风之爽:享受清风的爽快。被:受到。

(11)负日之暄:得到冬日的温暖。负暄,太阳照在背上。

(12)宾:这里作动词用,意思是像客人那样接待它。

(13)优哉游哉:《诗经》有“优游尔休矣”句,就是这个意思。后人加上“哉”字,变成感叹词,意思是:多舒适呀!多快乐呀!

(14)卒岁:终老。卒:终结

(15)曩:从前、过去。

(16)五岳:古称泰山为东岳,华山为西岳,衡山为南岳,恒山为北岳,嵩山为中岳。这里作为名山的总称。

(17)丘壑:陵谷。壑:山沟。

(18)桃花源: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理想安乐之乡,这里泛指景色优美的山水胜地。

(19)托而栖焉:寄居。栖,住下。

(20)齐鲁殷周之墟:齐鲁指山东,殷周指河南。墟,故址、旧地。

(21)营其口腹:贪求美食。

(22)营居处:建造居住的地方。营,建造,建筑。

(23)几席之地:起居活动的地方。几席,形容所处地方之小。

(24)岁时十一:文中指从每年适合游赏的时节中拿出十分之一的时间。岁时,每年一定的季节或时间。十一,十分之一。

(25)日:名词做状语,这里是每天的意思。

(26)兹:此。

(27)与物为耦:与事物对等的。与物,相与附的事物。耦,与偶同,成双作对。

(28)囚赘:多余、多而无用。

全文拼音版

lóu
shuǐshìěrgāozuǒpiānwèilóulóufāngzhàngchuāngshūnánshānběitiánshědōngjiǔ西jiǔlóngzhìyānlóuchénggāozidēngérwàngzhīyuēshānyǒuránzhīyānshuǐyǒuyōuránzhīzhǐyānbèifēngzhīshuǎngzhīxuānbīnyuèzhīláiérjiànwǎngyōuzāiyóuzāisuìshìmíngzhīyuēlóuwèizhīsuǒ
nǎngshǎoshíkǎirányóuyuèmíngshānqiūzhīzuìtáohuāyuánzhětuōéryānběiyànzhàonánzhìmǐnyuèzhōngyīnzhōuzhīguānlǎnzhějīnnǎilóushìzhīhuò
fánrénzhīhuànshēngyǒusuǒsuǒshēngyǒusuǒsuǒyānsuǒsuǒjīnrényíngkǒuérsuǒzhǐbǎoyíngchùérsuǒānzhǐzhīyíngyuànyòuérzhǐsuìshíshízhīyóuguāněrjiāngyānyòngzhī
qiětiānxiàzhījiāshānshuǐduōnéngshèzhīérzhǐfánwèishānshuǐzhězhìzhīlóusuīrányǒusuǒyǒusuǒshìyóuwèiǒujiāngyóuwàngwànglóuzhuì

作者介绍

高攀龙(1562—1626),字存之,又字云从、景逸,无锡(今属江苏)人。万历十七年(1589年)进士,授行人。上书指责“陛下深居九重”,被贬谪为揭阳县典史,又逢亲丧家居,三十年不被起用。在此期间,他与顾宪成在家乡东林书院讲学,抨击阉党、议论朝政,影响较大,时人称为“东林党”。高攀龙为首领之一。天启六年(1626年),崔呈秀假造浙江税监李实奏本,诬告高攀龙等人贪污,魏忠贤借机搜捕东林党人。该年三月,高攀龙不堪屈辱,投水自尽,时年六十四岁。著有《高子遗书》12卷。

高攀龙的诗

相关推荐

醒心亭记

〔宋代〕曾巩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欧阳公作州之二年,构亭曰“丰乐”,自为记,以见其名义。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得山之高,构亭曰“醒心”,使巩记之。

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则必即丰乐以饮。或醉且劳矣,则必即醒心而望,以见夫群山之相环,云烟之相滋,旷野之无穷,草树众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闻,则其心洒然而醒,更欲久而忘归也。故即其所以然而为名,取韩子退之《北湖》之诗云。噫!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间,而名之以见其实,又善者矣。

虽然,公之乐,吾能言之。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天下之学者,皆为材且良;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乐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岂公乐哉?乃公所寄意于此也。

若公之贤,韩子殁数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宾客,尚未知公之难遇也。后百千年,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思欲见之,有不可及之叹,然后知公之难遇也。则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欤!而巩也,又得以文词托名于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欤!

庆历七年八月十五日记。

书幽芳亭记

〔宋代〕黄庭坚

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薄丛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是所谓“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者也。兰虽含香体洁,平居与萧艾不殊。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

然兰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予放浪江湖之日久,乃尽知其族。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离骚》曰:“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

是以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兰蕙丛出,莳以砂石则茂,沃以汤茗则芳,是所同也。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虽不若兰,其视椒榝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乃曰“当门不得不锄”,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

龙井题名记

〔宋代〕秦观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来杭,东还会稽。龙井有辨才大师,以书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已夕,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篮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

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毫发。遂弃舟,从参寥策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于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凡经佛寺十五,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之境。行二鼓,始至寿圣院,谒辨才于朝音堂,明日乃还。

游虞山记

〔清代〕张裕钊

十八日,与黎莼斋游狼山,坐萃景楼望虞山,乐之。二十一日,买舟渡江,明晨及常熟。时赵易州惠甫适解官归,居于常熟,遂偕往游焉。

虞山尻尾东入熟城,出城迤西,绵二十里,四面皆广野,山亘其中。其最胜为拂水岩,巨石高数十尺,层积骈叠,若累芝菌,若重巨盘为台,色苍碧丹赭斑驳,晃耀溢目。有二石中分,曰剑门,騞擘屹立,诡异殆不可状。踞岩俯视,平畴广衍数万顷。澄湖奔溪,纵横荡潏其间,绣画天施。南望毗陵、震泽,连山青以相属,厥高鑱云,雨气日光参错出诸峰上。水阴上薄,荡摩阖开,变灭无瞬息定。其外苍烟渺霭围缭,光色纯天,决眦穷睇,神与极驰。岩之麓为拂水山庄旧址,钱牧斋之所尝居也。嗟夫!以兹丘之胜,钱氏惘不能藏于此终焉,余与易州乃乐而不能去云。岩阿为维摩寺,经乱,泰半毁矣。

出寺西行少折,逾岭而北,云海豁工,杳若天外,而狼山忽焉在前,今指谓易州:“一昔游其上也。”又西下,为三峰寺,所在室宇,每每可憩息。临望多古树,有罗汉松一株,剥脱拳秃,类数百年物。寺僧俱酒果笋而饷余两人已,日昃矣。循山北过安福寺,唐人常建诗所谓破山寺者也。幽邃称建诗语。寺多木樨花,自寺以往,芳馥载涂。

返自常熟北门,至言子、仲雍墓,其上为辛峰亭。日已夕,山径危仄不可上,期以翼日往。风雨,复不果。二十四日遂放舟趣吴门。行数十里,虞山犹蜿蜒在蓬户,望之了然,令人欲反棹复至焉。

游媚笔泉记

〔清代〕姚鼐

桐城之西北,连山殆数百里,及县治而迤平。其将平也,两崖忽合,屏矗墉回,崭横若不可径。龙溪曲流,出乎其间。

以岁三月上旬,步循溪西入。积雨始霁,溪上大声从然,十馀里旁多奇石、蕙草、松、枞、槐、枫、栗、橡,时有鸣巂。溪有深潭,大石出潭中,若马浴起,振鬣宛首而顾其侣。援石而登,俯视溶云,鸟飞若坠。

复西循崖可二里,连石若重楼,翼乎临于溪右。或曰:“宋李公麟之垂云沜也。”或曰:“后人求公麟地不可识,被而名之。”石罅生大树,荫数十人,前出平土,可布席坐。

南有泉,明何文端公摩崖书其上,曰:“媚笔之泉”。泉漫石上,为圆池,乃引坠溪内。左丈学冲于池侧方平地为室,未就,要客九人饮于是。日暮半阴,山风卒起,肃振岩壁榛莽,群泉矶石交鸣,游者悚焉,遂还。

是日,姜坞先生与往,鼐从,使鼐为记。

洗心亭记

〔唐代〕刘禹锡

天下闻寺数十辈,而吉祥尤彰彰。蹲名山,俯大江,荆吴云水,交错如绣。始余以不到为恨,今方弭所恨而充所望焉。既周览赞叹,于竹石间最奇处得新亭。彤焉如巧人画鳌背上物,即之四顾,远迩细大,杂然陈乎前,引人目去,求瞬不得。征其经始,曰僧义然。啸侣为工,即山求材。盘高孕虚,万景坌来。词人处之,思出常格;禅子处之,遇境而寂;忧人处之,百虑冰息。鸟思猿情,绕梁历榱。月来松间,雕缕轩墀。石列筍虡,藤蟠蛟螭。修竹万竿,夏含凉飔。斯亭之实录云尔。然上人举如意挹我曰:“既志之,盍名之以行乎远夫!”余始以是亭圜视无不适,始适乎目而方寸为清,故名洗心。长庆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刘某记。

观第五泄记

〔明代〕袁宏道

从山门右折,得石径。数步闻疾雷声,心悸。山僧曰:“此瀑声也。”

疾趋,度石罅,瀑见。石青削,不容寸肤,三面皆郛立。瀑行青壁间,撼山掉谷,喷雪直下,怒石横激如虹,忽卷掣折而后注,水态愈伟,山行之极观也。

游人坐欹岩下望,以面受沫,乍若披丝,虚空皆纬,至飞雨泻崖,而犹不忍去。

暮归,各赋诗。所目既奇,思亦变幻,恍惚牛鬼蛇神,不知作何等语。时夜已午,魈呼虎号之声,如在床几间。彼此谛观,须眉毛发,种种皆竖,俱若鬼矣。

醉白堂记

〔宋代〕苏轼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谟,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既葬,忠彦以告,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游黄溪记

〔唐代〕柳宗元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腭。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予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放鹤亭记

〔宋代〕苏轼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放鹤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