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湖石记

〔唐代〕白居易

钱唐湖事,刺史要知者四事,具列如左:

钱唐湖一名上湖,周廻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凡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余顷;每一复时,可溉五十余顷。先须别选公勤军吏二人,立于田次,与本所由田户,据顷亩,定日时,量尺寸,节限而放之。若岁旱百姓请水,须令经州陈状,刺史自便压帖,所由即日与水。若待状入司,符下县,县帖乡,乡差所由,动经旬日,虽得水,而旱田苗无所及也。大抵此州春多雨,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即濒湖千余顷田无凶年矣。(原注:州图经云:“湖水溉田五百顷。”谓系田也,今按水利所及,其公私田不啻千余顷。)自钱唐至盐官界,应溉夹官河田,放湖入河,从河入田。准盐铁使旧法,又须先量河水浅深,待溉田毕,却还本水尺寸。往往旱甚,即湖水不充。今年修筑湖堤,高加数尺,水亦随加,即不啻足矣。脱或水不足,即更决临平湖,添注官河,又有余矣。虽非浇田时,若官河干浅,但放湖水添注,可以立通舟船。俗云:决放湖水,不利钱唐县官。县官多假他辞以惑刺史。或云鱼龙无所托,或云菱茭失其利。且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菱茭与稻粮之利孰多?断可知矣。又云放湖即郭内六井无水,亦妄也。且湖底高,井管低,湖中又有泉数十眼,湖耗则泉涌,虽尽竭湖水,而泉用有余;况前后放湖,终不致竭,而云井无水,谬矣!其郭内六井,李泌相公典郡日所作,甚利于人,与湖相通,中有阴窦,往往堙塞,亦宜数察而通理之。则虽大旱,而井水常足。湖中有无税田约数十顷,湖浅则田出,湖深则田没。田户多与所由计会,盗泄湖水,以利私田。其石函、南笕,并诸小笕闼,非浇田时,并须封闭筑塞,数令巡检,小有漏泄,罪责所由,即无盗泄之弊矣。又若霖雨三日已上,即往往堤决。须所由巡守预为之防。其笕之南,旧有缺岸,若水暴涨,即于缺岸泄之;又不减,兼于石函、南笕泄之,防堤溃也。大约水去石函口一尺为限,过此须泄之。余在郡三年,仍岁逢旱,湖之利害,尽究其由。恐来者要知,故书于石。欲读者易晓,故不文其言。长庆四年三月十日,杭州刺史白居易记。

作品简介

白居易于长庆四年(824年)三月十日作,是其在杭州刺史任上所写的修治西湖水利以灌田、沦井、通漕的文告。内容精深,计划周密,文风平易,语言清新,是水利史上不可多得的美文。钱塘湖,即杭州西湖。钱塘湖石记表达了作者对人民的关爱。处处为人民着想,处处为国家着想,让人民专心于农耕,且希望有好的收成。更写出了朝廷的黑暗,官府的自私。

翻译注释

翻译

关于钱唐湖(西湖)水利的事,杭州刺史先将几个要点陈述如下:

钱唐湖又名上湖,周围三十里。北面有石函桥闸,南面有笕决湖。大凡放水灌溉田地时,湖面水位每降低一寸,可以灌溉十五顷有多;每一昼夜,可以灌溉五十多顷。灌田之前需要挑选两个官吏,站在农田和湖边,会同本地农户,根据农田的面积,约好放水的时间,算好放水的尺寸,限量放水。如果遭遇旱年,百姓请求放水,必须让他前往州衙递交状纸,刺史立即批给地界,当天放水。如果等待状纸交上州府所属的各个部门,州府的公文下达到各县,县里再发到各乡,乡里再派遣所属地界的小官,动不动就要十来天,即使得到了水,早已来不及了。杭州这个地方,往往春天多雨,秋天干旱,如果堤防修筑得合乎规格,雨季及时蓄水,旱季及时放水浇田,那么钱唐湖附近的一千多亩农田就不会有荒年了。从钱唐到海宁盐官镇,应该依靠运河灌溉的农田,必须放湖水入河,河水入田。按照盐铁转运使的老规矩,又必须首先量好河水的深浅,等农田灌溉完后,使运河水位还原。往往干旱严重的时候,湖水就不足。今年修筑了湖堤,加高了好几尺,蓄水量随之增加,就差不多够用了。如果不够用,就再挖开临平湖,使湖水流入运河,就可以用之有余了。民间传说,放湖水对钱唐县官不利,县官就常常找借口来迷惑刺史,有的说鱼龙无处藏身,有的说不利于茭白、菱藕的生长。然而鱼龙与百姓的生命相比,哪一个更重要呢?茭白、菱藕与稻米相比,哪一个得利更多呢?这就清楚明白了。又说如果放掉湖水,城里六井就没水了,这也是荒谬的。湖底高,井管低,湖里又有十眼泉水,湖水耗损了,泉水就涌出,即使湖水用完了,泉水也用不完。况且前后放湖水,最终都不至于会放完,却要说井里没水,这太荒谬了!城里的六井,是当年李泌在杭州开凿的,对百姓大有好处。它与钱唐湖相通,其中有下水道,时常阻塞,也要经常检查疏通它才好。所以即使遇到大旱,井水总是充足的。湖里有十几顷无税田,湖水浅了,田地就露出;湖水深了,田地就淹没。田户常常与主管的官员互相勾结,偷偷泄走湖水,以使私田得利。石函桥闸、笕决湖和各小水管出口,在不浇田时,都必须封闭堵严,经常巡视检查,但凡有一点小小的泄漏,就追究主管官员的责任,这样就不会有盗泄湖水的问题了。再有如果遇到接连三天以上的雨,往往容易溃堤,必须由主管官员巡守,做好预防工作。笕决湖南面,岸堤过去就有缺损,如果遇到洪水暴涨,就要在缺损处泄洪。水位仍然不下降,就要兼用石函桥闸和水管同时泄水,以防溃堤。我在杭州三年,连年遇到旱灾,湖水的益处和灾害,都弄清了缘由。想到后人应该知道,所以写在石上。想要读者容易知晓,所以不用艰涩的文言。长庆四年三月十日杭州刺史白居易记。

注释

全文拼音版

qiántángshí
qiántángshìshǐyàozhīzhěshìlièzuǒ
qiántángmíngshàngzhōuhuísānshíběiyǒushíhánnányǒujiǎnfánfàngshuǐgàitiánměijiǎncùngàishíqǐngměishígàishíqǐngxiānbiéxuǎngōngqínjūnèrréntiánběnsuǒyóutiánqǐngdìngshíliàngchǐcùnjiéxiànérfàngzhīruòsuìhànbǎixìngqǐngshuǐlìngjīngzhōuchénzhuàngshǐ便biàntiēsuǒyóushuǐruòdàizhuàngxiàxiànxiàntiēxiāngxiāngchàsuǒyóudòngjīngxúnsuīshuǐérhàntiánmiáosuǒzhōuchūnduōqiūduōhànruòfángxièshíbīnqiānqǐngtiánxiōngniányuánzhùzhōujīngyúnshuǐgàitiánbǎiqǐngwèitiánjīnànshuǐsuǒgōngtiánchìqiānqǐngqiántángzhìyánguānjièyīnggàijiāguāntiánfàngcóngtiánzhǔnyántiě使shǐjiùyòuxiānliàngshuǐqiǎnshēndàigàitiánquèháiběnshuǐchǐcùnwǎngwǎnghànshénshuǐchōngjīnniánxiūzhùgāojiāshùchǐshuǐsuíjiāchìtuōhuòshuǐgèngjuélínpíngtiānzhùguānyòuyǒusuīfēijiāotiánshíruòguāngànqiǎndànfàngshuǐtiānzhùtōngzhōuchuányúnjuéfàngshuǐqiántángxiànguānxiànguānduōjiǎhuòshǐhuòyúnlóngsuǒtuōhuòyúnlíngjiāoshīqiělóngshēngmínzhīmìngshúlíngjiāodàoliángzhīshúduōduànzhīyòuyúnfàngguōnèiliùjǐngshuǐwàngqiěgāojǐngguǎnzhōngyòuyǒuquánshùshíyǎnhàoquányǒngsuījǐnjiéshuǐérquányòngyǒukuàngqiánhòufàngzhōngzhìjiééryúnjǐngshuǐmiùguōnèiliùjǐngxiānggōngdiǎnjùnsuǒzuòshénrénxiāngtōngzhōngyǒuyīndòuwǎngwǎngyīnsāishùcháértōngzhīsuīhànérjǐngshuǐchángzhōngyǒushuìtiányuēshùshíqǐngqiǎntiánchūshēntiánméitiánduōsuǒyóuhuìdàoxièshuǐtiánshíhánnánjiǎnbìngzhūxiǎojiǎnfēijiāotiánshíbìngfēngzhùsāishùlìngxúnjiǎnxiǎoyǒulòuxièzuìsuǒyóudàoxièzhīyòuruòlínsānshàngwǎngwǎngjuésuǒyóuxúnshǒuwèizhīfángjiǎnzhīnánjiùyǒuquēànruòshuǐbàozhǎngquēànxièzhīyòujiǎnjiānshíhánnánjiǎnxièzhīfángkuìyuēshuǐshíhánkǒuchǐwèixiànguòxièzhīzàijùnsānniánréngsuìfénghànzhīhàijǐnjiūyóukǒngláizhěyàozhīshūshízhěxiǎowényánzhǎngqìngniánsānyuèshíhángzhōushǐbái

作者介绍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祖籍太原,生于新郑(今属河南)。其诗通俗晓畅,反映社会现实,代表作《长恨歌》《琵琶行》《卖炭翁》等广为传诵。曾任翰林学士、左拾遗等职,因直言进谏被贬江州司马。晚年闲居洛阳,倡导"新乐府运动",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与元稹并称"元白",诗作流传极广,甚至远播海外,对后世影响深远。

白居易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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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沙当洞庭青草之中,其高十仞,四环之水,近者犹数百里。余系船其下,尽却童隶而登焉。沙之色正黄,与月相夺;水如玉盘,沙如金积,光采激射,体寒目眩,阆风、瑶台、广寒之宫,虽未尝身至其地,当亦如是而止耳。盖中秋之月,临水之观,独往而远人,于是为备。书以为金沙堆观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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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

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守而弗读,犹勿守也。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余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膴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悖否耶?”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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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

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

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

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

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

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借竹楼记

〔明代〕徐渭

龙山子既结楼于宅东北,稍并其邻之竹,以著书乐道,集交游燕笑于其中,而自题曰“借竹楼”。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如是而已。”

方蝉子起而四顾,指以问曰:“如吾子之所为借者,特是邻之竹乎?非欤?”

曰:“然。”然则是邻之竹之外何物乎?

曰:“他邻之竹也。”他邻之竹之外又何物乎?

曰:“会稽之山,远出于南,而迤于东也。”“山之外又何物乎?”

曰:“云天之所覆也。”

方蝉子默然良久。龙山子固启之,方蝉子曰:“子见是邻之竹,而乐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非欤?”

曰:“然。”

“然则见他邻之竹而乐,亦借也;见莫非邻之竹而乐,亦借也;又远见会稽之山与云天之所覆而乐,亦莫非借也。而独于是邻之竹,使吾子见云天而乐,弗借也;山而乐,弗借也;则近而见莫非以之竹而乐,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独于是邻之竹?且诚如吾子之所云,假而进吾子之居于是邻之东,以次而极于云天焉,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东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是邻乎?又假而退吾子之居于云天之西,以次而极于是邻,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云天乎?而吾子之所为借者,将何居乎?”

龙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吾能忘情于远,而不能忘情于近,非真忘情也,物远近也。凡逐逐然于其可致,而飘飘然于其不可致,以自谓能忘者,举天下之物皆若是矣。非子则吾几不免于敝。请子易吾之题,以广吾之志,何如?”

方蝉子曰:“胡以易为?乃所谓借者,固亦有之也。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其本错以固,其势昂以耸,其流风潇然而不冗,则竹之所借于子也,而竹固不知也!而何不可之有?”

龙山子仰而思,俯而释,使方蝉子书其题,而记是语焉。

苦斋记

〔明代〕刘基

苦斋者,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室十有二楹,覆之以茆,在匡山之巅。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剑溪之水出焉。山四面峭壁拔起,岩崿皆苍石,岸外而臼中。其下惟白云,其上多北风。风从北来者,大率不能甘而善苦,故植物中之,其味皆苦,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

于是鲜支、黄蘗、苦楝、侧柏之木,黄连、苦杕、亭历、苦参、钩夭之草,地黄、游冬、葴、芑之菜,槠、栎、草斗之实,楛竹之笋,莫不族布而罗生焉。野蜂巢其间,采花髓作蜜,味亦苦,山中方言谓之黄杜,初食颇苦难,久则弥觉其甘,能已积热,除烦渴之疾。其槚荼亦苦于常荼。其洩水皆啮石出,其源沸沸汩汩,瀄滵曲折,注入大谷。其中多斑文小鱼,状如吹沙,味苦而微辛,食之可以清酒。

山去人稍远,惟先生乐游,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故遂择其窊而室焉。携童儿数人,启陨箨以蓺粟菽,茹啖其草木之荑实。间则蹑屐登崖,倚修木而啸,或降而临清泠。樵歌出林,则拊石而和之。人莫知其乐也。

先生之言曰:“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人知乐其乐,而不知苦生于乐,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今夫膏粱之子,燕坐于华堂之上,口不尝荼蓼之味,身不历农亩之劳,寝必重褥,食必珍美,出入必舆隶,是人之所谓乐也,一旦运穷福艾,颠沛生于不测,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不可以实疏粝,籍柔覆温之躯,不可以御蓬藋,虽欲效野夫贱隶,跼跳窜伏,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庸非昔日之乐,为今日之苦也耶?

故孟子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赵子曰:‘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彼之苦,吾之乐;而彼之乐,吾之苦也。吾闻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无亦犹是也夫?”

刘子闻而悟之,名其室曰苦斋,作《苦斋记》。

东轩记

〔宋代〕苏辙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滥,蔑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怜其无归也,许之。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莫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心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睎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乐,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阳苏辙记。

雨后游六桥记

〔明代〕袁宏道

寒食后雨,余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醉白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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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谟,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既葬,忠彦以告,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始得西山宴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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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遯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

王彦章画像记

〔宋代〕欧阳修

太师王公,讳彦章,字子明。郓州寿张人也。事梁,为宣义军节度使,以身死国,葬于郑州之管城。晋天福二年,始赠太师。

公在梁以智勇闻。及梁末年,小人赵岩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将,多以谗不见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尽失河北,事势已去,诸将多怀顾望。独公奋然自必,不少屈懈,志虽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

五代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时,能不污其身,得全其节者,鲜矣!公本武人,不知书,其语质,平生尝谓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盖其义勇忠信出于天性而然。予于《五代书》,窃有善善恶恶之志。至于公传,未尝不感愤叹息。惜乎旧史残略,不能备公之事。

康定元年,予以节度判官来此。求于滑人,得公之孙睿所录家传,颇多于旧史,其记德胜之战尤详。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经于帝前;公因用笏画山川,为御史弹而见废。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节。此皆旧史无之。又云:公在滑,以谗自归于京师,而史云“召之”。是时,梁兵尽属段凝,京师赢兵不满数千;公得保銮五百人之郓州,以力寡,败于中都。而史云将五千以往者,亦皆非也。

公之攻德胜也,被受命于帝前,期以三日破敌;梁之将相闻者皆窃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时,庄宗在魏,闻公复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驰马来救,已不及矣。庄宗之善料,公之善出奇,何其神哉!

今国家罢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败军杀将,连四五年,而攻守之计,至今未决。予独持用奇取胜之议,而叹边将屡失其机。时人闻予说者,或笑以为狂,或忽若不闻;中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读公家传,至于德胜之捷,乃知古之名将,必于出奇,然后能胜。然非审于为计者不能出奇;奇在速,速在果,此天下伟男子之所为,非拘牵常算之士可道也。每读其传,未尝不想见其人。

后二年,予复来通判州事。岁之正月,过俗所谓铁枪寺者,又得公画像而拜焉。岁久磨灭,隐隐可见,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惧失其真也。公尤善用枪,当时号“王铁枪”。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犹以名其寺,童儿牧竖皆知王铁枪之为良将也。一枪之勇,同时岂无?而公独不朽者,岂其忠义之节使然与欠!

画已百余年矣,完之,复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系乎画之存不存也。而予尤区区如此者,盖其希慕之至焉耳。读其书,尚想乎其人;况得拜其像,识其面目,不忍见其坏也。画既完,因书予所得者于后,而归其人,使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