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水溪至水心崖记》是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创作的一篇散文,作者由水溪出发,花两天时间游了沙萝村、倒水岩、渔仙寺、穿石山、新湘溪、仙掌崖、仙人溪、水心崖凡八处名胜。文中第一段(一、二两节)写在沙萝村和倒水岩所见之山景,并表述了对其地古迹的看法;第二段(三、四两节)记游渔仙寺和穿石山;第三段(五、六两节)写新湘溪舟行所经之仙掌崖与仙人溪;第四段(七节)记第二天游程,着重描绘多姿多样的水心崖;第五段(八节)说明游历仙源应从之次第。此文曲径通幽,引人入胜,字里行间流露出搜奇选胜的意趣,全无尘俗之气,而性灵独抒,情景相融,是山水游记中的精彩篇章。
由水溪至水心崖记
晓起揭篷窗,山翠扑人面。不可忍,遽趣船行。逾水溪十余里,至沙萝村。四面峰峦如花蕊,纤苞浓朵,横见侧出,二十里内,秀蒨阁眉,殆不可状。夫山远而缓,则乏神;逼而削,则乏态。余始望不及此,遂使官奴息誉于山阴,梦得悼言于九子也。
又十余里至倒水岩。岩削立数十仞,正侧面皆霞壁。有窦八九,下临绝壑。一窦悬若黄肠者五,见极了了。问山中人,云有好事者,乘涨倚舰,令健夫引絙而上,至则见有遗蜕,沉香为棺。其言不可尽据,然石无寸肤,虽猿猱不能攀,不知当时何从置此。
又半里至渔仙寺。寺有伏波避暑石室,是征壶头时所凿,余窦历历如僚幕。寺幽绝,左一小峰拔地起,若盆石,尖秀可玩。江光岫色,透露窗扉。一老僧方牧豕,见客不肃。问几何众,曰单丁无徒侣。相与咨嗟而去。
又数里至穿石。石三面临江,锋棱怒立,突出诸峰上,根锐而却,末垂水如照影,又若壮士之将涉。石腹南北穿,如天阙门,高广略倍。山水如在镜面,缭青萦白,千里一规,真花源中一尤物也。一客忽咳,有若瓮鸣。余因命童子度吴曲。客曰:“止止!否则裂石。”顷之,果有若沙砾堕者。
乃就船,又十余里,至新湘溪。众山束水,如不欲去。山容殊闲雅,无刻露态。水至此亦敛怒,波澄黛蓄,递相亲媚,似与游人娱。大约山势回合,类新安江,而淡冶相得,略如西子湖。
如是十余里,山色稍狞,水亦渐汹涌,为仙掌崖。又数里,山舒而畦见,水落而滩见;为仙人溪。既迫夜,舟人畏滩声不敢行,遂泊于滩之渴石上。滩皆石底,平滑如一方雪,因命小童烹茶石上。
次日舟发,见水心崖如在船头,相距才里许。榜人踊跃,顷刻泊崖下。崖南逼江岸,渔网溪横啮其趾,遂得跃波而出。两峰骨立无寸肤,生动如欲去。或锐如规,或方如削,或欹侧如坠云,或为芙蓉冠,或如两道士偶语,意态横出。其方者独当溪流之奥,遒古之极。对面诸小峰,亦有佳色,为之佐妍,四匝皆龙湫,深绿畏人。崖顶有小道房,路甚仄,行者股栗,数息乃得上。既登舟,不忍别,乃绕崖三匝而去。
石公曰:“游仙源者,当以渌萝为门户,以花源为轩庭,以穿石为堂奥,以沙萝及新湘诸山水为亭榭,而水心崖乃其后户云。”大抵诸山之秀雅,非穿石水心之奇峭,亦无以发其丽,如文中之有波澜,诗中之有警策也。君超又为余言灵崖及诸山之幽奇甚多,要余再来。余唯唯,他日买山,当以此中为第一义也。
作品简介
创作背景
袁宏道曾于神宗万历三十二年甲辰(1604)年秋天由公安出发,专程乘船游览了湖南常德、桃源等地,写有游记四篇,《由水溪至水心崖记》此文是其中之一。
翻译注释
翻译
早晨起来打开船窗,山峦的翠色扑面而来,使人急不可待,就催促急速行船。过了水溪十多里,到了沙萝村,这里四周的峰峦像花一样,纤秀的花苞,艳丽的花朵,横现侧出,二十里内,秀美的景色展现在眼前,几乎无法描绘。一般说来,山峦遥远而且山势平缓,就缺少神韵;逼近而且山势陡艄,就缺少恣态。我当初想不到景色竟这般美丽,可以使王献之对山阴的赞美停止,让刘禹锡为盛赞九华山而伤感。
又走了十多里到了倒水岩。山岩峭立几十仞,正面和侧面都是色彩斑烂的岩壁,岩壁间有八、九个岩洞,下面紧靠着深谷。其中一个岩调里,悬挂着五具好像黄心柏木的棺材,可以看得很清楚。我问山里人,他回答说,有好事的人,乘着水涨的时候,凭靠大船,让精壮的汉子攀着绳索缃上爬,到了洞里就看见有遗骸,用沉香木作棺材。这些话不能全信。但是石壁上没有任何草木,就算是猿猴也不可能爬上去,不知当时是从什么地方把棺材放在洞中的。
船又行了半里,到了渔仙寺,寺内有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避暑石室,是马援征伐壶头时开凿而成的。其余的岩洞也清晰可见,像是石室的部属和幕僚。寺院很幽静,左边有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像盆景一般,尖削秀美可供赏玩。山光水色,辉映在寺院门窗之间。有个老和尚正在摆棋局,看见客人也不迎候。问他寺中共有几人,回答说:“孤单一人无僧徒相伴。”我们相互叹息着离去了。
又走了几里路到穿石。石岩三面临江,棱角尖利地突出在群峰之上,石根尖细而向后弯,末端垂在水中像照着镜子,又像壮士将要涉水而过。石岩中间南北通透,好像宫殿的大门,大约高是宽的一倍,山水像映在镜面之上,青山与白水互相缭绕,千里景色一样美丽,真是桃花源的奇妙景观呵。有一位游客忽然咳了一声,声音像瓦瓮鸣响。我于是命小仆人唱吴曲,游客说: “停!停!不然岩石要裂开了!”一会儿,果然像有沙砾掉了下来。
于是上了船,又行了十多里,来到新湘溪。群山夹着溪水,似乎不愿让溪水流去,山的形貌闲逸雅致,完全没有刻板突露的姿态。溪水流到这里也平和了,水波澄清成深碧色,波纹相互亲昵嬉戏,好像同游人相乐。那盘旋的山势,大约像新安江;而淡雅浓艳恰如其分,又约略像西湖。
这样的景色过了十多里,山色又渐显粗犷,水流也渐见汹涌,这就是仙掌崖了。又行了几里,山势平缓而且出现一片田畦,水变浅而且有河滩显露,这就是仙人溪。这时已近夜晚,船夫惧怕滩流湍急的声音,不敢再行船,就把船停靠在河滩的巨石上。河滩全是石头作底,平坦光滑得像一片雪,于是我就叫小僮在石上煮茶。
第二天早晨开船,遥望水心崖就像在船头边上,相距才一里多路。船工十分卖力,一会儿就把船停在崖下了。崖南靠近江岸,渔网溪横在旁边冲蚀了崖脚,于是水心崖就在绿波中跳跃而出。两座石峰耸立水中,没有任何草木,姿态生动得像要飞了去,有的尖圆像是用圆规划成,有的方正像是用刀削过,有的倾斜像下坠的云朵,有的像荚蓉冠,有的像两个道士相对交谈,意态横生。那个方形的石峰独立在溪流幽僻处,道劲古朴极了。对面的那些小山,也各有美色,为水心崖增添了美艳。崖的四周围绕着瀑布冲成的深潭,潭水深绿得吓人。崖顶有一间小道房,山路很窄,行人走在上面两腿发抖,停歇多次才能上到崖顶。我们上了船,却不舍得离去,于是绕山崖转了三周才离开这儿。
石公认为:“游桃源的人,应该把绿萝山当作门户,把花源洞当作庭院,把穿石当作厅堂,把沙萝村和新湘溪那些山水当作亭榭,而水心崖就是桃源的后门。大概众山的秀丽典雅,要没有穿石、水心崖的奇异峭拔,也不能显示出它们的美,就像文章要有波澜起伏,诗中要有警句妙语一样。”君超又对我说,灵岩和周围的山峦,清幽奇特之处很多,邀请我再来游赏,我答应了。有朝一日买山建屋,我一定要把桃源看作最适宜的地方。
注释
(1)水溪: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桃花洞附近。距离桃花洞二里许。
(2)水心崖:俗称水心寨,亦名夷望山,位于沅江与夷望溪交汇处,桃源县之西南。
(3)山翠扑人面:翠绿的山色直向人面冲来。
(4)遽趣船行:就催促舟子开船。遽,便、就。趣,催促。
(5)沙萝村: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剪市镇沙萝山下。
(6)纤苞浓朵:柔细的花苞、浓密的花朵。
(7)横见侧出:左右边旁横斜地耸出。
(8)秀蒨阁眉:秀丽鲜艳的姿态引人目不转睛地朝它注视。蒨,鲜明。阁,停止,阁眉,眉毛一动也不动,即视力专注之意。
(9)殆不可状:几乎无法形容。
(10)缓:宽。
(11)逼而削:逼近地显出尖峭的样子。逼,靠近。
(12)官奴:王献之,东晋书法家。字子敬,小字官奴。
(13)梦得:刘禹锡,中唐文学家。字梦得。
(14)九子:九华山的旧名。山有九峰,唐诗人李白嫌“九子”名俗,乃易为九华。
(15)倒水岩: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
(16)黄肠:西汉时埋葬亡人的器物。
(17)絙:粗大的绳索。
(18)遗蜕:尸体。
(19)何从置此:从什么地方投放到这儿的。何从,宾语提前,宾语“何”提到介词“从”之前,顺序应为“从何”。
(20)渔仙寺: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位于沅水风光带钦山东南。
(21)伏波:汉代将军名号。伏波之意是说舟行江海能制服浪涛,使海不扬波。汉武帝曾命路博德以伏波将军名号带兵出征南越。东汉马援亦有此封号。此处伏波系指马援。
(22)壶头:山名。位湖南沅陵县东北沅水沿岸,与桃源县接壤。其山头颇类东海之方壶山,故有壶头之称。马援停军处之遗迹留于山下水畔。
(23)僚幕:僚属即下级官员的帐幕。
(24)江光岫色:沅江的波光、峰峦的秀色。
(25)见客不肃:见游客来临,也不知恭敬。肃,恭敬。
(26)单丁:单独的成年男子。佛教上称没有收过徒弟的老年僧人为单丁。
(27)咨嗟:悲伤叹息。
(28)穿石:桃源县西南之山峰。即古松梁山。景名“穿石缭青”。离钦山约十里,为东汉马援征蛮途中渡军之处。
(29)锋棱怒立:山峰像尖角般地高高耸起。
(30)根锐而却:山底部呈尖锐形地朝后退让。
(31)末垂水如照影:山根末端低俯在水面上,好像在照自己的影子。
(32)将涉:将要步水而渡。
(33)天阙:天子宫阚;帝王宫殿。
(34)高广略倍:高兴宽略近一倍。
(35)缭青萦白:萦绕着一道青、白的光彩。
(36)千里一规:在辽阔的天地内构成了圆弧的形状。规,圆弧形。
(37)尤物:特异的物体,指稀世之珍。
(38)瓮:一种陶制的容器,可用来汲水,也可用来盛酒浆。
(39)度吴曲:唱起苏州一带的歌曲,可能指昆曲。
(40)裂石:山石迸裂。裂石这种现象,物理学上称共振或共鸣。振动体由于周期变化的外力作用,其频率与振动体固有频率接近或相等,这样振幅便会急剧增大。
(41)新湘溪: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另名清湘溪。位于桃源县桃花源国家森林公园马石与兴隆街之间,泛指新湘溪汇远处上游下游水域。
(42)山容殊闲雅:山的姿态像人也似的很是从容大方。
(43)敛怒:收敛起奔腾汹涌的水势。
(44)波澄黛蓄:澄清的水面含有青黑的颜色。
(45)递相亲媚:一浪一浪的传递过去,相互间似很亲近、喜悦。
(46)淡冶相得:浅淡艳丽的色彩配合得十分适宜。
(47)仙掌崖: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位于新湘溪之西。
(48)见:同“现”。显露。
(49)仙人溪: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另名关溪、千人溪。在水心崖东,源出高桥村,向南流入沅江。
(50)渴石:水干涸后露出水面的石头。渴:水干涸。
(51)榜人:船夫。榜,假借字。正字是舫。
(52)渔网溪横啮其趾:渔网溪水从左右两边来咬住它的山脚,意即水心崖左右皆临水。渔网溪,在湖南桃源县西南一百二十里,俗讹为怡望溪,义讹为渔网溪。
(53)或锐如规:有些山峰尖锐得像圆规。
(54)或方如削:有些山峰方正得像刀剑鞘。削,通“鞘”。
(55)或欹侧如坠云:有些山峰倚倒一边像是从天上降落下的云层。
(56)偶语:同“耦语”。两个人私下交谈。
(57)意态横出:神情态势横逸而出。
(58)遒古之极:强劲古老到极点。之:到。
(59)为之佐妍:替它们作陪衬,增加了这些山峰的美色。
(60)四匝:四周围。
(61)龙湫:悬于上而下有深潭的瀑布。
(62)深绿畏人:言水色浓绿异乎寻常,使人惊恐。畏,动词的使动用法:“……使……畏惧”。此句含迷信成份,宏道疑此瀑布冲成之绿色深水中藏有蛟龙,故言“畏人”也。
(63)仄:倾斜。通“侧”。
(64)股栗:大腿发抖,形容十分恐惧。
(65)仙源:即桃花源。
(66)轩庭:有窗的长廊和小屋前的庭院。
(67)奥:房屋的西南角。
(68)奇峭:奇艳和峭拔。
(69)亦无以发其丽:也不能将诸山的佳丽呈现出来。发,显现。
(70)波澜:浪涛。波浪一高一低,比方写文章也像它一样壮阔、一样起伏不定。
(71)警策:修辞格之一。指诗文中精炼扼要能引人注意、振动全篇的含义深长的句子。
(72)君超:龙襄,字君超,武陵(今湖南常德)人。与袁氏兄弟交好。
(73)要:同“邀”。
(74)唯唯:谦逊应答之言。
(75)买山:退隐山林。
(76)当以此中为第一义也:应该把这当中的山峰作为头等重要的最为相宜的去处。义,事情做到适宜之处。
全文拼音版
作者介绍
袁宏道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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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乃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坏。此即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将深檐大屋以锢留之,推是意也,其无乃几于不知命也夫。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是亭之作否,无可争者,而其理则不可不辨。故具载其说,而列其名物于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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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二十八年八月三日,欲夕,步自阛阓中出,并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复并溪南行。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溪未穷,得支径,西升上数百尺。既竟,其顶隐而青者,或远在一舍外,锐者如簪,缺者如玦,隆者如髻,圆者如璧;长林远树,出没烟霏,聚者如悦,散者如别,整者如戟,乱者如发,于冥蒙中以意命之。
水数百脉,支离胶葛,经纬参错,迤者为溪,漫者为汇,断者为沼,涸者为坳。洲汀岛屿,向背离合;青树碧蔓,交罗蒙络。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或志得意满而归,或夷犹容与若无所为者。山有浮图宫,长松数十挺,俨立门左右,历历如流水声从空中坠也。既暮,不可留,乃并山北下。冈重岭复,乔木苍苍,月一眉挂修岩巅,迟速若与客俱。尽山足,更换二鼓矣。
翌日,又转北出小桥,并溪东行,又西三四折,及姚君贵聪门。俯门而航,自柳、竹翳密间,循渠而出,又三四曲折,乃得大溪。一色荷花,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罥袖,掩苒不脱。
小驻古柳根,得酒两罂,菱芡数种。复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剧,响震溪谷。风起水面,细生鳞甲;流萤班班,奄忽去来。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
隶而从者曰学童,能嘲哳为百鸟音,如行空山深树间,春禽一两声,翛然使人怅而惊也;曰沈庆,能为歌声,回曲宛转,了亮激越,风露助之,其声愈清,凄然使人感而悲也。
追游不两朝昏,而东林之胜殆尽。同行姚贵聪、沈虞卿、周辅及余四人。三君虽纨绮世家,皆积岁忧患;余亦羁旅异乡,家在天西南隅,引领长望而不可归。今而遇此,开口一笑,不偶然矣。
皆应曰:“嘻!子为之记。”
慧庆寺玉兰记
慧庆寺距阊门四五里而遥,地僻而鲜居人,其西南及北,皆为平野。岁癸未、甲申间,秀水朱竹垞先生赁僧房数间,著书于此。先生旧太史,有名声,又为巡抚宋公重客,宋公时时造焉。于是苏之人士以大府重客故,载酒来访者不绝,而慧庆玉兰之名,一时大著。
玉兰在佛殿下,凡二株,高数丈,盖二百年物。花开时,茂密繁多,望之如雪。虎丘亦有玉兰一株,为人所称。虎丘繁华之地,游人杂沓,花易得名,其实不及慧庆远甚。然非朱先生以太史而为重客,则慧庆之玉兰,竟未有知者。久之,先生去,寺门昼闭,无复有人为看花来者。
余寓舍距慧庆一里许,岁丁亥春二月,余昼闲无事,独行野外,因叩门而入。时玉兰方开,茂密如曩时。余叹花之开谢,自有其时,其气机各适其所自然,原与人世无涉,不以人之知不知而为盛衰也。今虎丘之玉兰,意象渐衰,而在慧庆者如故,亦以见虚名之不足恃,而幽潜者之可久也。花虽微,而物理有可感者,故记之。
枕中记
开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术,行邯郸道中,息邸舍,摄帽弛带隐囊而坐,俄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
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而叹其困者,何也?”
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
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
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当年青紫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非困而何?”
言讫,而目昏思寐。
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
其枕青甆,而窍其两端,生俛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生性好土功,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移节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而节度使王君㚟新被杀,河湟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归朝册勋,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大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贬为端州刺史。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萧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执大政十余年,嘉谟密令,一日三接,献替启沃,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生惶骇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
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
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传为侍御史;位为太常丞;倜为万年尉;倚最贤,年二十八,为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孙十余人。两窜荒徼,再登台铉,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
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内外,锦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履薄增忧,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钟漏并歇,筋骸俱耄,弥留沈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
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沈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
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
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
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
稽首再拜而去。
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此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于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