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吾先生遗言

〔明代〕李贽

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难事,此余最幸事,尔等不可不知重也。

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后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余心之为愈矣。此是余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

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余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装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

尔等欲守者,须是实心要守。果是实心要守,马爷决有以处尔等,不必尔等惊疑。若实与余不相干,可听其自去。我生时不着亲人相随,没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

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遗言。幸听之!幸听之!

作品简介

《李卓吾先生遗言》是明代文学家李贽创作的一篇散文。这是一份遗言,是李贽关于自己身后土葬的安排,说得很具体,不用棺木,连一块板材也不用,贴身只要十张芦席,几根木椽,随身日常穿的衣服和一块白布就行,充分反映了作者适性率真的人生宗旨。全文语意沉稳,文字朴实,言语真切至到,尽是天然纯真的真性情。

创作背景

晚年的李贽,因身体多病,常想到死。他在《与周友三》中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出死,反等出祸。然祸来又不即来,等死又不即死,真令人叹尘世苦海之难逃也,可如何!但等死之人身心俱灭,筋骨已冷,虽未死,即同死人矣。”在《与友人书》中又说:“多一日在世,则多沉苦海一日,诚不见其好也。……所喜多一日则近死一日。”(均见《续焚书》卷一)明神宗万历三十年(1602)春天,七十六岁的李贽病势沉重,有旦暮辞世之感,于是草拟了《遗言》,对后事做了安排。

翻译注释

翻译

春天以来多病痛,很快就要去世了,庆幸能写下这个遗言,落在好朋友的手里,这是最难的事,也是我最幸运的事,你们不可不知道这事的重要。

假如一旦去世,马上选择城外的高坡,朝南挖一个坑,长一丈,宽五尺,深到六尺就可以了。已经这样深,这样宽,这样长了,再在这个坑中挖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超过六尺半,宽不超过二尺五寸,以安放我的身体。已经挖了二尺五寸深,就用芦席五张在下面填平,把我的身体放在芦席上面,这难道有一丝一毫不清净吗!我放心了,既是安乐的地方,就不要太俗气了,不要为别人的话所动摇,急于求好看,来伤害我本来的愿望。即使马经纶能给我准备丰厚的葬具,也终究不如顺着我的心意来办为好。这是我最最要紧的话。我人一死,就应当马上挖这个安放我身体的坑。

还没有入坑时,把我的身体放在板子上,用我当时穿的衣服就可以了,不要再换新的衣服,使我的身体不安。但脸上要加一个遮盖的东西,头照旧放在枕上,用白布中单把我的全身盖住,再用裹脚布成廿字状缠在上面,派得力的四个人平着扶出,等到五更初开门的时候轻轻地抬出去,到了坟墓,就可把我的身体放在芦席之上,板子再抬回去还给主人。已经放好了我的身体,上面加二三十根椽子横搁在我的身体上。搁好了,仍用芦席五张铺在橼子上,再放进原来挖出的土,捣土使它结实、平整,又加上一点浮土,使别人一看就可以知道这里放了我李卓吾的身体。周围栽上树木,在坟墓前立一块石碑,上面写明是“李卓吾先生之墓”。字要四尺大,可请焦竑来写,想必他是不会推辞的。

你们想要守墓,必须是突心实意要守。果真是实心实意要守,马经纶一定会安排你们的,你们不必惊疑。假如实在与我不相干,可听凭他自己离开。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亲人相随,死了以后也不需要亲人看守,这道理是最容易明白的。

希望不要改变我这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李卓吾遗言。希望一定听从!希望一定听从!

注释

(1)李卓吾:卓吾是李贽的号。

(2)尔等:你们这些人。

(3)城外:指通州(今属北京)城外,当时李卓吾寓居通州。

(4)高阜:即高地。

(5)魄:原指依附形体而存在的精神,此指身体。

(6)马诚老:马经纶字诚所,官至御史,《续焚书》中多称为“马侍御”,因触怒神宗,被贬斥为民,回通州家居。

(7)厚终之具:指厚葬的用品。

(8)阁:通“搁”,放置。

(9)圹:墓穴。

(10)焦漪园:即焦竑。竑字弱侯,号漪园,又号澹园,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明代学者,李贽的好朋友。

(11)马爷:即马经伦。

全文拼音版

zhuōxiānshēngyán
chūnláiduōbìngshìxìngluòzàihǎopéngyǒuzhīshǒuzuìnánshìzuìxìngshìěrděngzhīzhòng
tǎngdànchéngwàigāoxiàngnánkāizuòkēngzhǎngzhàngkuòchǐshēnzhìliùchǐzhǐshìshēnshìkuòshìzhǎngránhòujiùzhōngjuéèrchǐcùnshēnzhǎngguòliùchǐyǒubànkuòguòèrchǐcùnānjuéshēnleèrchǐcùnyòngzhāngtiánpíngxiàérānshàngyǒuháoqīngjìngzhězāixīnānyānwèitàiyáodòngrényánhǎokànshāngzhīběnxīnsuīchénglǎonéngwèihòuzhōngzhīránzhōngānxīnzhīwèishìyàojǐnyánsàndāng穿chuānānzhīkēng
wèikēngshíqiěbǎnshàngyòngzàishēnzhǐhuànxīnděng使shǐāndànmiànshàngjiāyǎnmiàntóuzhàojiùānzhěnérjiābáizhōngdānzǒnggàishàngxiàyòngguǒjiǎo廿niànjiāochánshàngrénpíngpíngchūdàigèngchūkāiménshítáichūdàokuàngsuǒzhuāngzhìzhīshàngérbǎntáihuíháizhǔrénānleshàngjiāèrsānshígēnchuánzihéngshàngleréngyòngzhāngchuánzizhīshàngfàngxiàyuánzhùshí使shǐpínggèngjiā使shǐwàngérzhīwèizhuōzizhīzhōuwéizāishùqiánshíbēiyuēzhuōxiānshēngzhīchǐtuōjiāoyuánshūzhīxiǎnglìn
ěrděngshǒuzhěshìshíxīnyàoshǒuguǒshìshíxīnyàoshǒujuéyǒuchùěrděngěrděngjīngruòshíxiānggàntīngshēngshízheqīnrénxiāngsuíméihòudàiqīnrénkànshǒumíng
xìngèryuèchūzhuōyánxìngtīngzhīxìngtīngzhī

作者介绍

李贽(1527—1602),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嘉靖三十一年举人,不应会试。历共城知县、国子监博士,万历中为姚安知府。旋弃官,寄寓黄安、麻城。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中杂妇女,晚年往来南北两京等地,被诬,下狱,自刎死。李贽著有《焚书》《藏书》等。

李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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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其夕不果以书道不可,明日就公谢,且曰“世谓贺才绝出于前”让。居数日,牧深惟公曰“公于诗为深妙奇博,且复尽知贺之得失短长。今实叙贺不让,必不能当公意,如何?”复就谢,极道所不敢叙贺。公曰:“子固若是,是当慢我。”牧因不敢复辞,勉为贺叙,终甚惭。

贺,唐皇诸孙,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贺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如金铜仙人辞汉歌、补梁庾肩吾宫体谣。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贺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贺死后凡十有五年,京兆杜牧为其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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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亦来耶?”

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曰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园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偏。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翌曰,命迪出内府紫葺二匹,霞勰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

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馀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翛然兀坐,意兴间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温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徒倚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

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至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

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漫然,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急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䬪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曰事也。姥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

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

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

已而长安人言藉藉,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曰夕惟啼泣。泣谓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

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馀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跗琴者。蛇跗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跗,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

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勿华敞,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佶阁画栋朱栏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跗琴,为弄《梅花三叠》。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赐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勤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以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转蒙顶等茶百斤;杯托寒具银坛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

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欲出孜孜不倦。”

即曰,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郁青镜、金虬香鼎,次曰,以赐师师端溪凤咮砚、李廷圭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珠便。”

帝曰:“汝图之。”

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出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房屋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葫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曰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

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

姥曰:“然则奈何?”

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

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

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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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

李姬传

〔明代〕侯方域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

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

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

卒不往。